日期：2017-12-18 15:35:08
　　屠苏酒：
　　时近三更，夜正沉。长安城中一百一十坊早已关闭坊门，一齐陷入静夜的黑暗中。路上巡逻的金吾卫还是一队一队尽职的巡视着，但马背上微微佝偻的身影却透露出了他们的疲惫与松懈—再过两个时辰，晨钟就该敲响，这一夜，当可以无事过去了。
　　“这一年到头的，正月里都不得安生。”有金吾卫轻声抱怨着，却无人答话，与他并肩驱马而行的同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继续着无穷无尽的巡逻。没有人注意到，就在他抱怨的当口，离他们不到十步远的阴影中，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只依稀看到一条狐狸似的大尾巴一甩，就消失不见了…
　　韦家宅子的正屋南窗下，正月的阳光没多大热度的照进来，屋里暖融融的燃着香。堆绣叠锦的矮榻上坐着韦家三兄弟，正闲闲的聊着天候着紫罗煮茶。“这是甚么，怪精致的样子！”安之盘腿端正坐着，探头看了眼长兄手中把玩的玩意，好奇的问道。玄一纤长的手指间夹的是一支两寸长的象牙筒，极精细的活计透雕着正月水仙图样，他肘边的矮几上还摆着个黑檀木嵌螺钿的匣子，里面的金丝璋绒布上，整齐摆着十一只同样的象牙筒，细细看去，每一只上透雕的花样儿都不一样，整整好凑齐十二月月令的花神牌。玄一嗤笑一声，随手将水仙象牙筒扔回匣子中，就跟扔了个路边捡的石子儿一样，满不在乎的答道：“还不是宫里赏下来的，年年都要来这么一回，跟多稀罕的好东西似的。”侧头扬声唤小厮：“青蜜，拿去给徐妈妈，烟熏火燎的忙活一年了，给她老人家润润手。”安之闻言急道：“多好的东西，怎么就碍着你眼了！别人家正月祭祖祭神，都拿这御赐的蜡脂摆在供桌头一盘。单说这十二只雕花象牙筒，就算不是御赐的物事，你知道外面行市是多少？”紫罗蹲坐在小杌子上，正轻轻拿一柄麦草镶边的素面罗扇扇着面前的红泥小炉子，闻言拿扇子掩唇轻笑：“三郎也忒小气，我房里用的香脂筒子，就是羊油玉嵌珊瑚珠子的那个，都比这个好看。”玄一大乐：“还是我家紫罗有见识，三郎你多早晚能收起这幅穷酸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苛待兄弟了呢。”玄二也觉得三弟小气，但怕他急了，只偷偷笑，并不搭话。安之正愤愤不平的打算回嘴，门帘子一掀，话头被打断了。

　　“大郎，醉归馆有人来请！”青厢外出采买回来，鼻尖上沁着细细的汗珠子，一边用手背拭着一边回报到玄一跟前儿。他身后跟着个梳着双髻的僮儿，是醉归馆中的伺候的，颇为眼熟。韦家兄弟齐齐看过去，倒把小僮儿吓的打了个倒嗝，咯咯的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玄一等的不耐烦，丹凤眼一瞪，伸出修长的手指隔空一点，僮儿翻了个白眼，终于带着哭腔说出话来：“韦大…大郎，我家娘子教我来寻你过去，说是馆中闹妖了！”再多也是说不清楚，急的鼻涕都要拖出来。

　　安之一边递了块帕子给僮儿擤鼻涕，一边奇道：“上元节时候去还好好儿的呢，这是做的什么妖？”旁边玄二已经站起身，行动力一流的急急忙忙往脚上套靴子，口中嚷道：“阿兄带我们去看看热闹吧，要把人憋坏了！”玄一正好也闲着，一振袍袖站起身来，接过紫罗递过来的白貂披风，一行人风风火火的直往醉归馆去。
　　馆门口一改往日的清贵气派，居然闹哄哄的围了不少人，玄一等人勒马驻足，侧耳一听，竟都在叫嚷着“狐狸精！”“还我家郎君命来！”“骚狐狸！”之类叫骂的话，颇不中听。玄一气的俊脸一寒，打马走上前去，一副要惹事的样子，唬的玄二安之赶紧跟上。
　　门口围的原是些家奴打手，都是长安城中非富即贵的人家，原本气势冲天不依不饶的，一见有人打马过来，正待叫骂，定睛一看却原是韦家郎君，声气立马矮了三分。“是韦家大郎！”“韦家药铺没听说过？你乡下刚来的吧！”“怎的把韦家大郎请动了，莫不是什么疑难症候？”“瞎说！我家郞子明明就是被狐狸精迷的，我还亲眼看到了那只妖精！”“不假不假，我家小郎君出事前我也见过，必是狐狸精作祟无疑！”玄一充耳不闻，鼻孔朝天的冷哼一声，将缰绳扔给馆中迎出来的小厮，甩甩袍袖大步走进馆中。就在他身后，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阵旋风，卷起黄沙直扑众人，耳听得一片惊呼：“哎哟迷了眼睛，快拿水来！”

　　玄二跟在阿兄身后，幸灾乐祸的偷偷咧嘴笑道：“叫你们浑说，白长双眼睛，迷瞎了也不打紧！”安之面上不显，心中也觉得出了口气：哦，妓馆中出了事就怪狐狸精啊！狐狸精可没这么多闲功夫！瞧瞧前面这只大狐狸，忙得很！
　　“大狐狸”一进醉归馆，就几不可见的皱起了秀气的眉毛，安之追上长兄，好奇的打听：“怎么？真的有什么不妥？”玄一颔首：“确是有些妖气。”玄二热心肠的插话：“那我去趟清冽寺把禅杖和尚请来？”玄一骄傲的一吊嘴角：“且看看再说，用不着那肥奴。”
　　迎面沿着游廊急急小跑过来一个丰腴妇人，头顶乌压压的朝云近香髻，一朵碗口大的玉腰楼（粉色牡丹品种）斜斜插在鬓边，一袭艳俗的桃粉色宝相花绢褶裙高高束到腋下，勒出饱满的酥胸，呼之欲出。来人一见韦家郎君，高高挥起手中捏着的一方绢帕，哭天抢地的喊到：“韦大郎君！这回我可真是被坑了，你可要帮帮姐姐我啊！”一股香风扑面而至，韦家三兄弟颇为默契的各自移动了身形，都躲开了这枚粉色肉弹的袭击。粉弹一击扑空，颇为尴尬的收回帕子，顺势在脸上掖了掖不存在的眼泪，破罐子破摔的喊到：“反正都说是狐狸精作祟，姐姐我这回就赖上你了！”玄一偏偏不吃这一套，冷着脸转身就要告辞，粉弹慌了神，不敢去拦玄一，一把拖住安之的袖子，哭喊道：“三郎啊！这回真的蹊跷，我也看到狐狸了啊！”

　　“…崔郎从外面进来，笑说是只狐狸闹腾，还说要逮了那只畜生，只那条大尾巴就够给我做个上好的围脖子，不知是不是被那妖物听去了，竟怀恨在心害了崔郎，呜呜呜崔郎啊！”酿部雕梁画栋的小楼中，叽叽喳喳围坐了十数人，均是近期有恩客遭遇不幸的妓生，个个捧心捂嘴的做痛不欲生、呼天抢地状，不知道的还当是哪里的节妇来聚会了。韦家三兄弟被迎着上座，旁边陪坐的正是那枚粉弹—醉归馆大名鼎鼎的鸨母，红曲。

　　“大郎你且说说，这叫什么事儿！谁不知道姐姐是仰仗你的声威讨个生计勉强糊口，这狐妖竟如此的不长眼，太岁头上动土，大水冲了龙王庙啊！”红曲一挥粉帕子，又开始在圆乎乎的脸上掖眼泪。安之正襟危坐，皱着眉头整理了下妓生们七嘴八舌的叙述，故事大致如下：
　　上元节过后，结束了亲戚走动、官场往来的贵客们，又开始造访醉归馆，洒下大把的金银，为各自相好的姑娘扎台子、挣脸面。可是客人中十有七八归家后神魂颠倒，胡言乱语，其家人皆以为是在馆中酒醉，除了夫人们恨恨唾骂几句“不是自家夫君那些**果然不知心疼！”，其余人等均没有放在心上。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酒不但不醒，人反而愈发神志不清。馆中客人都是京中显贵，家中本多少有些往来，一言半语的透露出去，几家一合计，便追溯到了醉归馆头上，认为是馆中出了千年狐妖，魅惑男人，吸取精华。如此方才有了开头家人闹到醉归馆门口这一幕。

　　玄一长长的手指支着下颌，皱眉询问：“你们确认，事发前都曾见到狐狸出没？”众女忙不迭的抢着贡献线索：
　　“千真万确！”
　　“我在李郎背后亲眼看到，那条大尾巴，不会错，就是狐狸！”
　　“我见到过那东西的脸，嘴儿尖尖，眼儿吊吊，可不是狐狸！”

　　“估计是只野狐，背上的毛都脏的结了饼，一块一块的，怪吓人的。”
　　“季生小解回来就晕乎乎的，我还以为他酒劲上头，就扶他榻上去躺着，那时看到他袍子上沾了几根红毛，我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怕就是那畜生留下的！”
　　玄二听的大怒，一拍桌子跳起来：“哪来的不入流的红生，竟也敢出来干这害人的勾当，害人也就罢了，还玩儿栽赃嫁祸这一出，二爷爷我最看不惯这号人！青厢！青蜜！跟我走，戳了它的窝！我倒要问问，爷爷地盘上，这畜生哪儿借来的胆子！”全然没想起来，被他点名的青厢青蜜，也是“不入流的红生”—在狐族中，玄狐是最高贵的王族，而狐口数量最多的赤狐，往往地位低下、法力低微，能修得道行的不多，因此也常出些歪门邪道的败类。忘了青厢青蜜的出身也就罢了，玄二这冲冠一怒，竟把自个儿的娘亲，大名鼎鼎的火狐炙儿也骂了进去。安之在他身后无语的扶额…

　　— 长安城外，月圆风高，一片野树林中静默的上演一场庄重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