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11-21　06:53:17

　　一直到吴彬回国，他都不知道原来春华曾被劫过。若非必要决不诉苦，这是春华做人的原则。何况，跟他相比，她觉得自己简直太顺遂了。
　　苦虽然没诉，想生孩子的愿望却做了表达。她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向他这过来人讨些经验。毕竟他既当爹又当妈，经验比旁人多出几倍。
　　一听春华想生育，吴彬吓了一跳。尽管他并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但看脸上皱纹也知道大姐已过妙龄。一个人无牵无挂逍遥几十年，现在突然想有拖累，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何况她现在连男友也没有，孩子和谁生？再说了，就算有人愿意跟她生，大姐的子宫愿不愿意受这份罪呢？
　　但他不愿打击她。人活一世，谁没个念想。现在她的念想就是造一个亲人，不管这念想可不可行，至少能给个盼头。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安静听她讲。

　　听着听着，惊讶就开始变成困惑：听她的口气，好像并不打算找个男人。问题是没爹，哪来受精卵？
　　可没等他提问，她就开问了。问他为人父这些年，到底有些什么感受。
　　什么感受？他一愣。说真的，打儿子出生，自己就在尿布和奶粉瓶间忙开了，还真没坐下来好好想过这个问题。要说全是甜的也不尽然——倘若没有儿子，自己也不至像现在这样揪心。但正是因为有了儿子，自己这一生才有了意义。事业，金钱，女人，乃至生命，跟儿子相比，都无足轻重。这就是为人父的感受。
　　那天聊到很晚，儿子都打呼了，他才送她下楼。一路两人都没说话。到了大楼门口，她突然转身说：“吴彬，我要是早遇见你就好了。”
　　“是吗？”吴彬笑道，“但你要是早遇见我，一定嫌我人大没脑。”
　　一语中的，两人都笑了。笑毕，心里却有点苦。
　　“路上小心，”他说，“孩子的事你再想想吧。一个人带很辛苦的。”

　　这边春华忙着张罗旅行和生不生孩子的事，那边吴彬前老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病来如山倒，夜夜腹泻，疱疹出了一胳膊。回国的事不能再拖，吴彬决定提前一个月走。
　　归程突然提前，要做的事一下子全到眼前。光是卖房子就得好一番功夫，春华开始每天上吴彬家帮忙。他去医院，带的菜全是她做的。当然对这点前老婆毫不知情，就算知情了也装糊涂。人到这份上，还争什么呢？有一个人对你不离不弃，嘘寒问暖，知足了。
　　既然每日出入，跟小朋友的接触就不可避免地急剧增多。小吴彬还是一如既往憎恨敌人，问题是爸爸常不在家，总不能一直饿肚子吧？于是渐渐妥协，开始当着春华面吃起她做的东西。
　　自从上次吃了小家伙一个冷钉，春华对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着实做了一番调查，尽量投其所好，投不上的就靠维他命糖果来补充。总之做到好吃，营养又全。她底子好又肯琢磨，因此短短数日就迅速掌握小不点儿的胃。不是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他的胃么，这句话对五岁的小男人也适用。这不，现在每逢开饭，不用叫，小男人就乖乖自己过来，在桌边坐好了。
　　饭是吃了，两人之间的隔膜却仍非常明显。一顿饭说不上几句话，说得上的那几句又全和前老婆有关。诸如：“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鱼，妈妈不是这么做的。”“我要用妈妈给我的那个勺子。”听得春华心里不是味。想同小家伙说，你不用担心，我一点也不想抢你妈妈的位子。但跟个五岁的小朋友，有什么大道理可讲？只能忍受。
　　就在春华拿小不点儿没办法的当口，一件改变她俩关系的事发生了。
日期：2009-11-24　07:34:54

　　爱丽丝死了。

　　这个消息是春华去接小家伙的时候，阿姨告诉她的。兔子死了谁都难过，但放在小吴彬身上，伤心变悲恸，别的小朋友眼圈红红就完了，小不点儿却一整天都垂头丧气的，对着墙角的空笼子一言不发。
　　别看这孩子脾气犟，感情倒挺细，春华想。一边想一边张罗着把他弄上车。正低头帮他扣安全带，小家伙突然开口了：“阿姨……”
　　接触这些天，这是春华第一次听见小家伙喊她。她一愣，停下手，问：“怎么了？”
　　“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小不点儿问。

　　春华又一愣。这个问题突如其来，让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说：“怎么会呢？”
　　“那我什么时候能看见妈妈？”小家伙不折不挠。
　　“很快就能，”春华说。很快，你就再也不用面对阿姨我了。
　　小家伙不再说话。春华这才注意到他书包里像是塞了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老师发什么东西了吗？”她问。
　　“没有。”小不点儿把书包抱紧，好像生怕被她抢去。
　　一路无话。
　　虽然无话， 脑子却没歇着。刚才没来得及想的东西，现在来做反刍。爱丽丝死了，小家伙却问起妈妈，难道他觉察到了什么？
　　今天吴彬在医院陪夜，家里就春华和小不点儿两个。吃完饭陪他看了会儿童片，这就洗洗睡了。伺候小的躺下，看看表才八点，但不知怎么自己也困了。于是照例在客厅拉出沙发床，给吴彬发了条短信，关上灯就要闭眼。
　　在关灯的瞬间，她瞥见墙角小家伙的书包。刚才忙着拾掇他上床，忘了帮他把书包拿进屋。现在它正靠在桌脚，鼓着肚子望着她。
　　她坐起身，蹑手蹑脚下床，走到书包旁边，蹲下身，轻轻打开它。每个动作都很小心，生怕吵醒小不点儿。
　　一只用泡沫塑料剪成的兔子，正七扭八歪地挤在包里。手工稚嫩，眼睛画成了大红球。

　　兔子背上用绿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天堂里的爱丽丝。
　　春华捧着兔子，心里突然有些难过。死了兔子就这样，等到有一天真没了妈妈，小家伙不知道要怎样伤心。
　　这样想着，正要把兔子放回书包，忽然看见包底有一张什么纸，皱巴巴从画簿里掉出来。她略一迟疑，把这张纸小心抽出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年历，密密麻麻印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两个月前开始，每一天都打上红叉，一直到昨天。今天没打，或许是因为爱丽丝的事忘了。
　　推算起来，吴彬前老婆搬出去单住，差不多就在两个多月前。原来小家伙一直在等她。妈妈再落魄，小朋友也还是伸长脖子等着她。或许他已经知道妈妈会像爱丽丝一样离开自己，又或许他还以为妈妈是不要自己了，但这都没关系。一天一天，他都等着她。

　　在那一刹，春华突如醍醐灌顶。为什么大家争着抢着熬着捱着也要生养自己的骨肉？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眼前这张密密麻麻打着红叉的日历更为珍贵。
　　第二天，接小家伙的时候春华提了一个笼子。笼子里躺着一只毛绒绒，粉嫩嫩的兔子。
　　小吴彬一见那笼子，惊叫一声就拼命转轮椅赶过来。
　　“慢点慢点，”春华赶忙迎上去。说着在轮椅前蹲下身，慢慢打开笼上小门，让小家伙伸一只手进去。其他小朋友也纷纷聚拢来，羡慕地问“我能摸摸吗？”
　　“这是不是爱丽丝派来的使者？”一个小朋友忽然问。
　　春华一愣，没想到这些小鬼还是浪漫派。
　　“是的，”她笑道。
　　“你怎么知道？”小吴彬问。
　　“因为这是来自你妈妈的礼物，”春华说。
　　“妈妈？”小家伙眼睛一亮。
　　“嗯，妈妈，”春华说，“她要我告诉你，她很快就回来了。”
　　这天小吴彬一反常态，在车上叽里呱啦说了许多话。一吃完饭就喂兔子，还把兔粮分给春华一把：“阿姨，你想和我一起喂吗？”
　　这是小不点儿第一次邀请自己，春华有点受宠若惊。忙蹲下身，从他手里接过兔粮。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成就感，好像小时候考试得了一百分。
　　两人肩并肩喂兔子，一边喂一边说话。春华发现自己原来有编剧才能，在小家伙的层层追问下，竟然编出了一整套此兔子和爱丽丝之间爱恨情仇的故事。要是再加几兔子，就够在Sesame Street里演一出兔版《老友记》了。
　　“阿姨，妈妈真地说她很快就能回来吗？”上床前小家伙问。
　　“嗯，”春华点头，“放心吧。”
　　小不点儿兴奋地躺了下去，说：“阿姨，我睡不着，你能再给我讲个故事吗？”
　　“行……”春华正要答应，手机忽然响了。

　　是吴彬的声音：“春华，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