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1-02 08:58:49
　　七、苦闷的守候
　　在女鬼消失的第二天的黄昏时分，龙德彪又回到了石头城里。他依如之前一样赤裸着全身，翻过西北边的山峦，越过丛林，跳进了那灯火莹莹的巷子里。他一边狂奔，一边发出嗷嗷地叫声，行人们纷纷回避，但有些人却躲在角落里向他扔石头，扔完之后便闪进门洞里消失了，有的人则打开窗户向他扮鬼脸，也发出嗷嗷之声，算是回应。与他前几次出现在石头城中所引起的轰动相比，人们的反应越来越平淡了，惊讶声与咒骂声也越来越少，这让他感到有些焦躁和不安，让他不得不使劲跺脚或者跳起来砸墙壁，以排遣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这一次的裸奔中，他内心深处沉甸甸的，仿佛搁了几块巨石。他依稀感觉，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插着一根粗壮的铁桩子，铁桩子上缠绕着几根极富有弹性的橡皮绳，那绳子很长，穿过重重山峦与河流，伸进石头城里，绑住了他的双脚与双手，腰上似乎也缠了一根—在这种情况下，他越奔跑越感到疲惫，就好像手脚彼此之间被黏住了一般。他以前从没有这种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却格外明显，就仿佛那根插在地底深处的铁桩子真的存在于某个地方。后来，接近半夜时分，他带着饥渴与苦闷，又回到了那条灯红酒绿的巷子里，那是他与女鬼第二次相遇的地方，那会儿，她正卷缩在一个阴暗的铁笼子里，瑟瑟颤抖，仿佛是这巷子里的秋风过于冷冽的缘故。当他今晚再次回到这巷子里时，有些人认出了他，开始欢呼起来，就仿佛他是一个英雄一般，但更多的人则是畏惧地与他保持距离。在那倒影世界的门店前，他又找到了那个铁笼子，但此刻，那铁笼子空空如也，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一刻，他感到无限疲惫，便在铁笼子边上蹲了下来，因为他相信那女鬼一定还会出现在这笼子里—至少他曾经在这笼子里找到过她。他决定就蹲在这路灯下等她回来。

　　倒影世界的门店似乎已换了店员。这位新来的店员是一位中年男子，胖乎乎的，脸上挂着金丝眼镜。当他看见这个蹲在门边的裸男时，他以为他是个穷苦的流浪汉，便给他塞了几片硬邦邦的面包，算是客气地请他离开这里，但对方似乎并不领情，只是蹲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那个空洞的铁笼子。这位中年男人在无奈中又叫来其他几位店员，将那个笨重的铁笼子抬起来，挪进了屋子里，但那裸男也随之跟了进来，沉默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空洞的笼子里。他们不断地将那铁笼子挪来挪去，一会儿搬到楼上，一会儿搬到厕所里，龙德彪也跟着移来移去，就仿佛他们移动的并不是那个笼子，而是龙德彪本人。后来，店员们有些恼怒了，准备扑上去给他一顿教训。他们围着他拳打脚踢，伴随着沉闷地咚咚声，几乎闪出了火花，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个铁笼子。“他妈的就是个厕所里泡过的智障！”中年店员一边擦着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一边骂道。

　　后来，他们想把他抬起来，扔出门外，但他实在太过于笨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就仿佛他身体是铁铸的似的。就在他们无可奈何之际，那个中年男子灵机一动，把其他几个气喘吁吁的店员叫过来，在他们耳根小声嘀咕了几句。而后，他们将铁笼子里抬到二楼，从窗户里扔了出去，龙德彪也随之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落在了笼子边上，砸出了一个深坑，惊散了巷子里的行人。那些店员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向下张望，见龙德彪安静地躺在一个大坑里，以为他已经死了，便又将阳台上的几个花盆扔了下去，仿佛要埋葬他一般，又或者是在试探这个神秘的裸男是否真的已经死亡。

　　接近后半夜的时候，巷子里的行人越来越少了。那会儿，当那个中年店员关掉里面橘黄色吊灯，从正门走出来准备锁门时，却发现那位裸男依然躺在他自己砸出来的那个深坑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只壁虎。他在门边找来一根长长的木棍，走到深坑边缘，用木棍小心翼翼地在龙德彪脊背上戳了戳，见他没反应，又在他后脑勺上戳了戳。但就在这一刻，龙德彪突然蹦了起来，对着中年店员的右脸，轻轻扫了一耳光。中年男子金色眼镜碎了，满脸是血，用双手捂着，一边狂奔，一边叫道：“有食人族啊啊啊…”。他那凄厉而恐惧的叫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回荡，就在那一刻，巷子两边的窗户都齐刷刷地关上了，原本零星闪烁着灯光的窗户也瞬间陷入黑暗了…。

　　在这死寂中，龙德彪从深坑里爬了出来，感到无比的疲惫。不一会儿，一阵冷风扫过，零星的落叶飘进了巷子里，接着便下起了小雨。龙德彪将那个空荡荡的铁笼子移到了树荫下，而自己则在旁边坐了下来。后来，在那细雨飘飞的街道中央，一个穿黑袍的男子提着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瓶，正朝这边走来。那会儿街上空无一人，在那半明半暗的街灯的映照下，那男子身影若有若无，显得有些落寞，就像一个酒鬼一般。待他走近一些，龙德彪依稀看见他腰间正插着一把树根一样的刀。黑袍男子戴着连衣帽，帽檐很低，因此难以看清他那阴暗的面孔。当他走近龙德彪时，他停了下来，扭过头来望了他一眼，仿佛他事先并不知道这大门旁边蹲着一个裸男似的。

　　半晌，那黑袍男子将那半透明的玻璃瓶平举在空中，正对着龙德彪，仿佛是在示意他接过这个玻璃瓶似的。但龙德彪并没有理他，依然将目光停留在那在细雨中泛着冷光的铁笼子里。那黑袍男子似乎并不在意，慢慢走到他身边，将瓶子里的液体浇在了龙德彪额头上。这会儿，龙德彪缓缓抬起了头，仰望着这个陌生人阴暗的面孔，并没有多少反应。
　　“我只是想请你喝酒而已！”那黑袍男子说道。龙德彪依然没有回应，又将头埋在了胸间。
　　“我喜欢在下雨天喝酒，但从来没有人陪我，大部分时候，我将剩余的那份酒用来浇灌野草与顽石。”那黑袍男子又说道。
　　见龙德彪没有回应，他苦笑了一声，一仰头，又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而后，他也在笼子边坐了下来。
　　“你在等谁呢？”他带着醉意问道，扭过偷来望了他一眼，希望他能回应。
　　“我在等她—等她回到这笼子里。”他终于答话了，但他目光依然凝聚在那笼子中心。
　　“哈哈哈…”黑袍男子笑了起来，半晌摇了摇头，又说道：“一个笼子在等一只鸟！”

　　龙德彪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她，如果你见过她，你一定要告诉她我在这里等她。”龙德彪说道
　　“你为什么不主动去找她呢？”半晌，黑袍男子抿了一口酒，又问道。
　　“我担心她也在找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也去找她，我们会游离于我们共同熟悉的地方之外，那样我似乎就更难以找到她了…”
　　“所以你会一直在这里等她，并且你相信她也在找你！”

　　“是的！”
　　“如果她一直不来呢！”
　　“如果她一直不来，我会慢慢毁掉这个世界！”龙德彪舔了舔嘴唇，说道。他扭动了两下脖子，感到有些饥饿了。
　　“哦，为什么呢？”黑袍男子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这会儿雨越来越大了。
　　“因为终归到底，一定是这个世界剥夺了她—从我这里剥夺了她。”

　　“哈哈哈…我现在才明白，你之所以一直蹲在这里，你不过是在向这个世界示威而已，而这一切—这阴冷的秋雨天，空寂无人的街道、沉睡的居民、神秘的倒影世界以及整个石头城—都不过是你所示威的那个世界的表象而已！”
　　“所以，我要使一切痛苦！”龙德彪平静地说道—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正把小指指甲伸进自己的牙缝里，想要抠出里面的细沙。
　　“有意思…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喝一口吧！”他将那半透明的玻璃瓶递到了他跟前。龙德彪接过瓶子，张开大嘴，直接扔了进去，使劲嚼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现在他确实感到很饿了。
　　“我是一个杀手，一个最纯粹的杀手—除了杀手之外，我什么也不是。”那黑袍男子突然又说道。
　　“你要去杀谁呢？”
　　“我在等一个白衣男子，他明晚将出现在这里，然后我会杀掉他！”
　　“什么白衣男子！”

　　“他衣服是白的，裤子也是白的，提着一把黑剑！”
　　“你为什么要杀他？”
　　“理由不在我这里…”说完，黑袍男子站了起来，抖了抖胸襟里的雨水，似乎准备离开了。
　　这会儿，他似乎真的已经醉了，在细雨中跌跌撞撞的，右手却紧紧按住腰间那把树根一样的弯刀。在龙德彪以为他已离开时，他又回过头来，对着龙德彪说道：“我本想来杀你的，但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杀你已毫无意义。”说完，他又转过身去，摇头晃脑地走到街道中心，越走越远，直至消隐在细雨迷蒙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