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村民喜欢洋房好理解,这是因为,老房子的弱点新房大多可以避免,或在程度上有所减轻。比如说,老房子的这几样毛病——窗户小,采光差,卧室通风不畅,室内光线较暗(石灰墙是白色的,比木板墙的反光效果好。而许多老房子的墙板和柱子早都黑了),漏雨问题通常比较严重,有很多老鼠等等,这些,已经足以使得多数人都去喜欢钢筋水泥的洋房。
不过,我们却不可能为乡下的这种与商品房有点类似的房子付出太大的代价。这么说吧,假如当初没遇见老房子,我大概愿意为这种房子支付三、四万人民币——以求离开城市后有一个栖身之所,再多了我是不情愿的。可是,你知道吗,在物价和人工都涨价的背景下,这种洋房光毛坯的造价在今天也要十多万了。
价钱先不说,重要的是我们一点都不喜欢洋房。除了新,我们觉不出它有什么好来,有什么值得我们掏腰包的理由。新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好处。再说,洋房又不是没有缺点。如今可以批到的宅基地面积有限,洋房一般都没有天井,因为天井这种东西既没有太大的实用价值,又很浪费空间,井口下方可能有十几到几十个平方的面积基本上什么家具都不能放,因为会有雨下来。没有天井,又是水泥当家,如果建筑格局再有点问题,洋房里的夏日是绝对比不上老房子凉快的。如果到了这山区的乡下,夏天还总得靠吹风扇或空调才能度过,感觉上就不对头了。
其实,平心而论,只要外墙不贴瓷砖,在我们曾经见过的各地民居及新建民房中,本地洋房算好看的了。大概是自本县开发旅游业以来,上面有了统一规定,凡新建民房,一般都需保留翘角、白墙、黛瓦等几个徽派古建符号。因此,新房与周围环境中的老房子还算不失和谐之处。惟独房顶上的景观不敢恭维,用来储水的大铁桶、太阳能热水器、卫星信号接受锅盖等物十分碍眼。
洋房没有天井,洋房不如老屋美。要谈老屋之美,之形式美,还是先到我们天井看一看吧。
我要先说到青石。空悠悠的天井里,青石就在你脚下,比起高高在上的木雕,相对容易观察。另外,对这种似乎有些不起眼的事物,我愈来愈存有某种偏爱。
一眼望去,裁砌平整的青石在井底一块块铺开,从前堂一直到后堂。石板大小不一,经过研究,我认为排列上有一定讲究,尤其在中堂。我们的天井是浅天井,井口正下方承雨暨排水部位沉降约一寸,周遭一圈青石均向中心略微倾斜。这里的青石,因常年蒙受雨水冲刷,在湿润时往往呈现异常漂亮的色彩。有几块石头上还印着淡淡的青苔痕迹,雨季过后它们渐趋明黄。其实青石本色无论淡青或深青,原本就十分耐看,只不过在水的作用下,光滑的表面更能折射光线,就象鹅卵石浸于水中会更加晶莹诱人一般。
有些青石表面有筋脉一样的东西。有的很细,丝丝缕缕,如繁茂根须朝着一定方向散发。有的横七竖八,彼此交错。它们往往自然地突出于石体表面,扭曲,富有力度。有的有几公分宽,象一根稍稍扯直的肠子那样贯穿了整块石条。这些筋脉似的东西透露出某种神秘的信息,使人感觉石头也是生命,并想见其在茫茫岁月之前生成时的无比艰辛。
其余地方的石板表面多被或轻或厚的尘土掩盖着,有些地方有干结的石灰浆、水泥渣,燕窝和梁钩下方还落了鸟粪。以前,有人直接在石头上燃起大火取暖(听村民说,特别是文丨革丨期间会有此行径),有的青石因此而碎裂。不过,这些脏物和裂纹于青石的大方、质朴及庄重毫发无损,反倒为其平添几许历经沧桑之感。在天井里待着的时候我总在想,假如没有这些沉稳忠厚的青石恰到好处地铺镇井底,似乎木结构的老屋就有一种轻飘飘,没有被什么东西定住的感觉。
由于天井下宽上窄的特殊建筑结构,井内光线比别处要暗一些,明暗对比也更为强烈。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上午,中午,总有一束光柱射入,清晰地打在青石板上,与周围形成强烈反差。光束会在正午前后数小时内,在井底、梁及厢房的门扇上作半圆周移动。夏季,井式结构遮去大部分酷热的阳光,含蓄住青石衔蕴的清凉地气——未曾向任何人打听这个问题,可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夏季天井如此凉爽宜人的原因。从热气蒸蒸的楼上款款步落,你裸露的皮肤会马上触到丝丝凉意,温差起码在五、六度。那可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冬季在天井里做日光浴,就象待在打下一束强光的一个半封闭的舞台上。这一舞台仿佛为你专设,你是主角,你可以蜷缩或倚靠在摇椅中,学猫那样打个盹儿。不过,太阳走得不慢,你得当心睡过头在阴影里着凉。
在天井南墙高处,先人们设置了两个采光孔——我尚不知晓它们在建筑上的名称,只管将其称为“采光孔”。其大小约相当于两三块古代大青砖。一晃看去,它们就象两只大眼。它们的用处春夏两季不甚明显,因为太阳的倾斜度还不够。自秋高气爽伊始,倾斜的阳光渐渐可以穿过采光孔直射后堂。假如再有点点浮尘助衬,那两束阳光仿佛喷出来一般,显现出令人惊叹的力与美。
天井之美,当然离不开它的形式。可是,以本人今日之建筑学知识,我绝对不是带领大家欣赏老建筑形式美的行家里手。我懂得太少。翻开讲老建筑的书,对着书本识记那些构件各自唤作什么名称,那或许是以后我要做的事。现在我更善于体味的,似乎是形式以外的一些东西。
在这座时时为之感叹的老宅子里住着,随着日子一天天在屋下及周围环境中自然展开,慢慢地,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变大了。许多隐秘的感受不断浮现,有些则益发地清晰起来……
过去的时代曾有村民因公在此住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我们施工期间旧地重游。有人还告诉我们,哪间房当初是他们的卧室,哪间房又曾经干过什么。有时,我也会问上几句。不过,说实在的,这些如今依然健在的人曾经在我的房子里住过,对此我倒没什么特别感觉。我要感谢的人主要不是他们。我知道卧室墙上、天花板上那些挡风、挡土的报纸,有些就是他们糊上去的,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前几年的都有,大部分已经被我们揭掉;那些为了方便而大量钉在墙上的钉书钉、图钉,也是他们中的某些人留下的,为我们的清理工作制造了不小的麻烦;有的人甚至为了能把一张床放得更贴近木板墙,就把突出的圆柱锯掉了一小截……
不是这些依然健在的村民,而是那些故去的先人与我们一同存在于屋下的感觉有时很明显,尤其刚住进来的时候。
譬如,在空悠悠的天井里,许多次我抬头仰望,从那处精致的长方形小方块儿里,可以望天空,游云,飞鸟,雨丝;夜晚可以望天光,月亮,星斗,闪电……无论望见什么,那里,都是目光汇聚的地方,所有曾在这方天空下劳作过,生活过的人们,那里就是我们的目光与他们的目光交汇的地方。我想象,当年他们也和我一样,曾经无数次地抬头,从那里向上望去……
天井确实很美。
在我们与镇里签订合同之前,即有梁君为古建部件经销商或爱好者盗去共计八扇门板与窗格。这件事可以佐证,天井乃老屋之美的精髓所在。还好,这些小贼们没有对栋梁下手,为我们留下了文化***期间被革命小将们破坏过的精美木雕。最好的一部分木雕,位于两侧厢房之上方。那地方叫什么我也不知道。至今,仅有一次机会,我近距离地看过西侧厢房上头的一小部分木雕。由于时间太短,根本谈不上观赏。木雕所处位置太高,要用肉眼直观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本村最长最重的梯子中的一架借来。天梯长五米多,我一个人摆弄不动。你需要爬到最后几个台阶,岌岌可危地站在那里看。照片早就拍过若干回,效果都不甚理想。由于光线暗,加上有些木雕总是照不到太阳,所以拍下来总有点模糊。等木雕被阳光照到的时候,光线又太强。展现在我镜头里的,是一个个被铲得面目全非的人物,无法叫人不生气。不过,假如小将们不下黑手,恐怕小贼们就会更惦记它们了。
这些被毁的木雕人物看上去甚至有些丑陋了,但从仍然可以辨认出的服饰外观和明确的动作上,完全可以想见它们当初栩栩如生的样子。如此精致、深“刻”的人物雕刻,大约就是当初盖这种木头房子最花功夫的地方了。
听懂行的人介绍,以前盖房子的时候,大户人家往往会延请很多匠人,他们干在东家,吃在东家,住在东家,一直到所有事情完工为止。阔绰一些的东家往往用料考究,不惜工时。在有钱或当官时,他们只愿造一座可以在人群中光宗耀祖,可以千秋万代的好宅院。有的房子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才造成。
天井排水部位有两个圆形下水道口,雕镂着好看的花纹。连下水道口都要做得这么漂亮,这么讲究,真是让人感慨再三。有的柱石上也刻着曲线优美的花纹。有几根柱子从下到上贯通了整个三层楼。
顺带说一下我们的大门。欣赏它的时机并不多,一是因为它朝外;二一个,门楼很高,在不宽的巷子里仰着头看有点费劲。综观之下,石箍的大门楼可谓装饰简朴、庄重,并有龙、鳌鱼等少量砖雕。人物砖雕本来不多,在那个疯狂愚昧的年代也被铲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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