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上拴着绳子时,她时不时去啄那里一下。或许是没有同伴的原因,脱开绳索以后,对于可以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到处活动,戴文静并未显得格外开心。倒是熟了以后,每次见到我总要迎上来。我们主要用米饭和一些谷物喂她。再往后,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似乎越来越只集中到我们手里的饭碗上。只要我们一出现,尤其当我们手上拿着东西,她一定会赶过来。要是我们一弯腰,手上再有个什么动作,她立马就会抢上来——以为我们丢下了食物。明明只有一个人吃东西,她却总是表现得象是跟谁在抢似的。从初来乍到时的娴静淑雅,发展到后来经常围着你打转,有点讨嫌了,其实才四、五天。
黄小勇本是邻居家的一只小鸭子,他的四个同伴一个个先后死掉,就放到我们这里,跟戴文静一起养。
小勇来我们家那天,发生了一件很残忍的事。大中午的,他的最后一个同伴被什么东西咬死了——咬断了脖子。可能是黄鼠狼之类的野兽。
一种生灵出现在一个新环境中,它最初的反应往往很有意义。戴文静如此,黄小勇亦如此。被山荆抱来时血案刚发生不久,他嘎嘎大叫着,声音不但异常的响,还强烈地散发出一种很刺激的,让人紧张不安的信息。当时小勇的年纪也就在一个多月,不足二月,相当于人类的幼儿。我至今还记得他一被放到地上,就在偌大的客厅里惊慌地东奔西走,不停发出刺耳大叫的情景。他当时受到的惊吓可见一斑。
我没有专门的动物行为学或心理学之类的素养,但我有健全的感官和心,鸡鸭都是温血动物,与我们人类已经很接近,通过它们的形体语言和叫声,除非例外或罕见情况,否则他们的生命状态如何,我一般都能感知。我想马上抚慰小勇那严重受创的心,可对他来说,还存在着新环境需要熟悉,和我是陌生人这两个问题。跟在后面观察,是怕他钻到什么地方出不来。可这只会令他更加不安,继续不停地躲闪,不停地叫唤。
后来,终于见他在光线暗淡的杂物间一角暂得歇停,我随即以数倍于对待戴文静的耐心与温存去抚摸他。可能是走累了,叫累了,该休息了,也可能是他感觉得到我并无恶意,就以几下很轻微的单音节叫声回应,表示接受了这份好意。闻此声我倍感欢慰,因为最困难的第一步终于做到了。单音节叫声有的是一下,有的是两下连在一起。中间是沉默。
为这名鸟类中的幼儿取名“小勇”,意在鼓励他要有生存下去的勇气,在生命的旅途上无论遭遇什么困难或创伤,都要敢于面对,勇往直前。
头一天晚上,就小勇在何处过夜的问题,我颇伤脑筋。按说他当天才痛失伙伴,晚上睡觉应该有个伴儿才好。可戴文静实在是只菜鸡,乍见到这只小鸭子时,她竟然吓得跳开了——可能因为他的叫声和突然而起的动作。实际上小勇也有点怕她。对于不熟悉的生物,我们人类何尝不是如此。最终,基于安全第一的考虑(谁知道我们这里会不会也钻进一只黄鼠狼),我还是安排小勇和文静阿姨同眠一个屋檐下。天黑了,我先把小勇放进窝中高度较矮的那半边,并多多施以抚慰。等他不怎么动弹了,才把戴文静放进较高的那一部分。果然,她一进去就发觉了小勇的存在,连连发出不安的低鸣。小勇似乎也有点骚动。我陪了好长一会儿。一下摸摸这个,一下摸摸那个,并不断吹口哨与两人的低鸣相应合。
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第三天上,黄小勇就度过了生命中的这道坎儿,适应了新环境,生活正常了——比我快得多。只是,大概由于体型差距太大,戴文静阿姨常常要欺负他一下。第一次是这样的,当时,我在戴文静面前抚摸小勇,谁料她竟然上去啄了小勇一下!这种事当然决不允许发生,我当即教训了戴文静两下。不重,只是拍了拍她的背。
我们无法改变动物之间的本能关系。由于鸡鸭不和,除了睡觉,白天只好将其分开。一般是把小勇放在大院中,而把戴文静放在北边小院中。
每一个温热的生命都令人叹惋。象黄小勇这样的小动物,就益加地憨态可掬,异常的可爱了。早上,只要听到我的声音,无论是脚步声,拉门闩的声音,或是锅碗瓢盆的声音,他保证立刻就会叫起来。如果我不开门把他从柴火间放出来,他会一直叫很长时间。每次开门见面,他表现出的那股热乎劲儿,说句心里话,比太多的人都强多了。
鸭嘴扁鸡嘴尖,戴文静会把地上的米饭啄得一粒不剩,然而,虽然有一个买家电时作赠品的小饭碗装饭,小勇却总是把饭甩得到处都是。吃起来也不专心,一次吃不太多,吃几口就离开,晃一圈再回来。平时我备好一盆水放在旁边,盆下垫了东西是倾斜的。他常常吃几口就要到盆中啜饮。有时我捉他到盆中,他马上曲颈振翅,欢快地在其中嬉戏。他的翅膀最好笑,总共才三、四公分长,与身体的长度太不协调。他站起身忽闪翅膀,就象我们成年人缺了胳膊,直接在胳肢窝那儿忽闪两只手。他也在盆里大便。如果发现水略微浑浊,或其中有异物,就要赶紧换。
小勇一度发明了一项仪式。启用最多的场合就是喂饭的时候。给他添饭之后,我有时会蹲在近旁观看。他的仪式是先狼吞虎咽几口,随后转身,从我的屁股底下钻过去,再从一只脚边绕回到饭碗前。切不可小看这个仪式。见过鸡鸭等禽鸟的人都知道,它们有站起身扇翅的习惯,无论解释为本能需要,或为表达愉快心情,一般我们认为它终归出于天性;可“钻屁股仪式”完全是小勇自己的发明创造。假如他仅仅为表达自己吃到可口食物的高兴劲儿,为什么他没有采用扑扇翅膀的动作呢?在我看来,他钻的是我的屁股,围着我——为他提供食物的人——绕了半圈,这项仪式因而同时还是黄小勇对自己和我的这种关系所作的一种创造性回应,认证或抒发。总之,它不完全是本能,而是基于本能,在接受新事物,建立新关系后的一个创造。
有一次,山荆从地里挖回几十条蚯蚓。待我将杀生之罪名引渡给她以后,终于见识了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让小鸭如此激动,好比肉骨头会让小狗发狂那样。一见我挑在地上的蚯蚓,他迅即猛烈地抢上来,象遭了电击一般,步伐不稳险些失去平衡,一口两哆嗦就把那条小蚯蚓吞了下去。必然是过去那种鲜美滋味给他留下了极强的印象,否则他不会如此原形毕露。仿佛参加肉搏战的古代武士,他在我面前辗转腾挪,双腿向外大幅撑开以免摔倒,精神高度兴奋紧张,脚掌来回拍得山响,见到蚯蚓的同时一定是抢过去。我挑了一条又一条,不知道究竟该喂他多少才算合适。后来,他撑没撑着不太好说,反正当天下午他不吃米饭了。晚上也不吃。我们估计,他是吃肉以后嘴巴变刁了。不过第二天就没事了。
如果黄小勇饿急了,会怎么样呢?有一回,大半个上午我忘了喂他。在楼上就能听得见他的叫声。下楼后赶紧将客厅南门打开,唤他到北边就餐。那时只闻身后嘎嘎急鸣,脚掌击地啪啪有声;听得出声音与往常有异,待回头一看,哟嗬,只见这家伙两脚翻飞,以平时从未有过的速度眨眼即飞奔到我面前。那速度,大概比刘翔也慢不了多少。
为了在房间内少清理一些粪便,我们平常一般把他放到院中。他上台阶没有问题,下台阶时,可能是翅膀太短的缘故,有点吃亏。往下跳的时候,他总有些犹疑的样子,向下抻着脖子,好似在丈量台阶的高度。跳又不会跳,试了半天,每次都是先出一只脚掌,而不是双脚一起跳。有时一不小心,仰面朝天摔翻在地。他使劲划拉腿却一时起不来的样子,非常滑稽。在院里,他可以随处溜达。至于菜,我看他也咬不了多少。随他去吧。累了他自己会找地方趴着。一次,我见他居然在菜园里追一只蝴蝶。
不知是遗传,或是鸟类眼睛自身的原因(双眼分开,各自长在脑袋一边,聚焦可能有问题),鸡鸭等家禽都有歪起脑袋看东西的习惯。这一点,总让我联想起有位诗人的名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戴文静歪倒不算什么,她已经是成年人。她歪着脑袋看东西,经常给人只是保留了那个动作的感觉,因为她的眼睛里少了小勇那份单纯与好奇——或许这就是所谓成熟的代价,不惟人如此。
黄小勇这一歪则不得了,尤其在他安静地伏着,我离他又比较近的时候,那一歪往往非常动人,非常可爱。有时是看看我,有时是天上飞过一只鸟。如有需要,他不但会歪脑袋,脖子也会跟着旋一个弯儿。每每至此,我无不有感于心,心满意足;诗人的名句再度浮现心头(“低头”篡改为“歪头”)。如果人们有美好的恋爱经验,或喜欢反复观赏某位女演员银幕上的某种优雅仪态,对此当不难理解。
养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却又不用手去抚摸它,是不可能的。没事时我喜欢逗他玩,坐在跟前观察他。小脑壳和那又扁又长,就象用塑料做的嘴,是我常常轻捏的地方。还有很多人酷爱的那根鸭脖子。当然,现在那里还很细,捏的时候要特别小心。看他雨后趴在柴火上不厌其烦地梳理周身,是件充满乐趣的事。不过,那时要是伸手去摸它,往往会把他吓一跳。他如此专注,一只大手的出现显然过于突兀了。
可能是经常接触水的原因,小勇身上的气味挺好闻的。虽然羽毛不如戴文静滑溜,体温却比她高。绝大多数时候,无论你脚步多轻,他总会觉察到,因而你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睁着。只有当你就在附近,而他正好要休息时,才能见到他闭目养神的样子。他的鼻孔长在宽而长的大嘴上,整个看上去象一个小面具,两个鼻孔是眼,嘴头上的黑斑是面具的嘴。你能听见他出气儿的声音。全身都在起伏抖动,象是在做着不安的梦。翅尖儿和尾梢儿打颤最为明显。让你感觉仿佛他很冷。实际上,他摸上去总是温热温热的。要不,人们为什么要用鸭绒做冬衣和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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