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完家，在新居的第一个晚上，老程在卫生间捧水冲洗着脸上的香皂沫，她索性以中规中矩的方式全招了；身体倚在卫生间外面的墙上，以一个探头就能看到他，不探头能看到他的影子的姿势。
　　“你喜欢小孩吗？”
　　“嗯，喜欢。”他一边冲着水，似一边随口说。她经常提起孩子这类议题，但不知道今天她认真多了。
　　“真喜欢，假喜欢？”
　　“只要是自己的就喜欢。”他开着玩笑，“咱们生个？”

　　“很容易，八个月后你就心想事成当爹了。”然后她看到墙上一直在动的影子一下子定住了，然后老程探出半个身子看了她一眼，是吓一跳还是本能的惊喜，他的脸竟变形扭曲扭成额上一叠褶子。
　　“别开玩笑了，当真？”
　　若琳把医检送给他。
　　顾不得找毛巾擦手，在屁股上蹭了两下，老程手脚麻利地拿过单子，展在灯管下面仔细瞅，从头到尾一遍，从尾到头一遍，中间又重点看了一遍，恍然问：“弱阳性？”
　　“是啊，医院说的。”
　　老程电击般突然兴奋了一下，哈哈哈笑一个半卡住了般，拿着那张纸又凝固住了。若琳知道他陷入了矛盾斗争中，基因又传承了自然喜欢，但那个家庭怎么办？二取一，他又面临抉择了。
　　若琳不喜欢他这种沉默，让她心焦和难堪，即使在她面前，他装都不屑装让她觉得自己更重要一些，那么在那个女人面前可想而知他会有什么态度，没准贬她说哭着闹着自愿贴给他呢，好多男人都这么自私和丑恶。

　　她委屈地躺在床上，心酸，但又不能不注意他下一步的反应，在关键时刻，你坚持拽他走一条道，他就真坚持走了；叉路上你若犹豫不决，他退缩得恐怕更快，不要以为男人像他表面看起来或夸口说出来的真那么勇敢、有主见。
　　一会儿，老程洗漱完毕，竟然蹦蹦跳跳跳到床上，一脸的快乐和得意，一手摁住上面的咪咪，一手摸着她还一马平川的肚子，大呼小叫：“哎唷哎，程二世急不可耐地安营扎寨了，呵呵，我这四十一岁老来得子真是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宝贝，奖励你点什么呢？最好的数码相机！你不是想要吗？”
　　若琳脸朝里，冷着他，只管放心地生气。
　　老程涎着脸，捏着她的肚皮，“土地够肥沃的呀，犁了地就收庄稼。哎，想想，什么时候种上的呀？小蝌蚪神了，竟能穿过雨衣钻进去……”
　　若琳恶声恶气地呸了他一下，“有几次急得什么似的没戴自己倒忘了？怪蝌蚪，还不如一巴掌抽你自己！自己不检讨还怪这个怪那个。”

　　年轻女孩长脾气了，老程一点也不介意，笑嘻嘻地亲她，讨好她，甚至真装模作样亮出巴掌，高高举起，低低放下，打了自己脸一下，又打了她的脸一下，“行了么，行了么，罪魁祸首和共犯都挨抽了，不满意咱就再抽一遍。”
　　若琳终于半依半就和解了，脸对着他，二人抓搔了一阵，长长地叹口气。
　　“又怎么了蝌蚪妈？”
　　“小东西来的不是时候，你我做好准备为人父母了吗？”
　　老程白了她一眼，“我闺女都让大学了。”
　　“你闺女是你闺女，这个是这个。”

　　“有什么可准备的，来了就养。别人还越想要越做好准备还越要不上呢！我们就比别人幸福，这是爱情的结晶。”
　　“什么爱情的结晶，非婚生子，见不得阳光，你根本没替我和孩子认真考虑过，这样下去什么是头啊？你只顾你自己！”
　　老程脸对天花板，似很认真地保证：“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给你…和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我也知道孩子的成长需要一个正常家庭氛围。宝贝，委屈你了，那边，20年了，论感情，早没啥了，但亲情还在，亲情是什么？亲情就像左右手，一下子砍掉谁都受不了。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我又能怎么着？这事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她自己觉得无聊了，和气地分手，才是我的目标。总之不能出现意外的事，不然我们下半辈子也别想平静了。”

　　若琳搂住他的脖子，“你别光说不练呀。”
　　“正找时机呢。”
　　“让她自己觉得无聊，哼，她要一辈子都不无聊呢？没我时她可能还无聊点，估计现在她也发现我们了，她还无聊吗？”
　　“放心吧，你不了解她。”
　　“她要什么就给她吧，我们就是租房也能白手起家，也心安。”

　　这话让老程感动，把劳累的脑袋藏在她怀里，“好姑娘，共同努力奋斗，下半辈子我们就互相指望了。”
　　有一点眉目总是让人高兴半天，尽管这种“眉目”重复说多少遍了，总有种感觉：这次是真的。
　　这话让老程感动，把劳累的脑袋藏在她怀里，“好姑娘，共同努力奋斗，下半辈子我们就互相指望了。”
　　有一点眉目总是让人高兴半天，尽管这种“眉目”重复说多少遍了，总有种感觉：这次是真的。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若琳正以喜悦的心情整理搞乱的公司资料——大家一致认为她是整理内务的好手，勤快，利索，有条理，都很放心地把战场交给她打理，并且推断出她在家务上也是一把好手，天生的贤妻良母，BOSS虽然人经常不在，但会用人，知道什么位置上找什么样的人。因此，尽管文员是个很低级、替代性较强的职位，她也干的有声有色，在低调中自有一种满足和骄傲。

　　这时手机响，是老程打来的，拿起来一听，他人在楼下了，说有点事。
　　她以工作没到点为由，让他等足了20分钟，干完活提前几分钟是可以的，就让他等着，钟点一过，才姗姗来到楼下，他车里。老程老是疑疑惑惑的，想带她去医院再查一遍。若琳不高兴，不相信自己似的，但随他，一路拉着脸来到他认可的三甲医院，也是查尿，不知为什么当时竟没给结果，可能护士忙着吃饭去了吧。老程和若琳也闷闷地在附近吃了饭，然后她被送回公司，下车时发火了：“就你这性子，狐狸的精细，蜗牛的行动，还特别闷骚，别说第一个女人与你过不下去，第二个第三个也能让你折腾疯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见了兔子了看你撒不撒！？”

　　老程苦笑，“我们不每一步都计划好么，一步一个脚印，你以为新生活就是那么好开始的。”
　　车子驶出好远了，若琳还在恍惚，这他妈的啥意思啊，新生活怎么就不好开始？一个没家庭拖累的人是巴不得马上开始的，只有你这种纠缠不清又优柔寡断的人才有这么多麻烦！唉，罢了，说到底是自己眼瞎了，兜兜转转，寻死觅活，找了这一号男人，还大那么多，亏到姥姥家去了。
　　一件小事，情绪就急转直下了，建立在沙子堆上的爱情，说到底是无法脚踏大地，汲取正面和乐观力量的。
　　那天傍晚，她下了公交车，郁闷而孤寂地往家里走，突然感受到一阵茫然，不知往哪里去，哪里她的家哪是她的安身之所啊，连兔子生崽时都知道找一个温暖安全的窝庇护自己生育——最弱势的困境，她连一只兔子都不如，其实在这个城市她无立锥之地，什么爱情、幸福、人生、梦想，都是虚幻出来的，并没有一件真实的东西能给她真实的支撑。她再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在小区附近的餐馆，一晃而过，恍然瞥见那个吊带裙正笑吟吟地坐在玻璃后面吃东西，温雅浅笑，巧目盼兮。她对她的印象太深了，把她看作自己未来的缩影，被一个老男人拖着，犹如困兽，去留皆不甘。不由多看了两眼，正是她，一个轮廊皎好却不再年轻的女人，靠厚厚的粉底找着自信，不得已做着“女为悦己者容”，常在悲喜交加情绪的浸泡中浸润出一张落漠茫然底色的脸，却要随时随地显出笑意和不在意的妩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