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我竟然有种脱离险境的安全感,像是半夜做噩梦后钻进妈妈的被窝,温暖踏实。
“力力!力力!”耳边响起爸爸的的呼喊。他是在叫我起床吧,再让我睡会儿,我心里想着,不肯醒来。
当我再次睁开眼,已经躺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车正在南山林场的盘山路上颠簸前行,夜色渐浓。
妈妈在我身边,目视前方,神色平静。爸爸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言不发。耳边只有车轮和石子撞击的声音。
“力力醒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不是爸爸,我猜是司机小王,“刚才可把我们吓坏了,要不是你庄叔叔。”
小王幸灾乐祸般干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司机小王在我脑袋中的印象清晰又模糊。他开车拉我去过几次医院,可我从没和他说过话,我喊他“王叔叔”,他也只是腼腆地微微一笑。这几乎是我第一次真切听到他的声音,他语气中流露的嘲讽,让我厌恶又害怕。
车子里仍旧安静,没人搭话。爸爸妈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漠然地看着窗外。这让我更加肯定小王说的话是真的,刚才如果没有庄叔,我怕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可是,别人都没有看到庄叔的老婆变成狐狸了吗?
我张嘴想喊“妈妈”,却发不出声。妈妈用手轻抚着我的额头,难道她没看到此刻我张大的嘴吗?
胡阿姨那张狐狸面庞又出现在眼前。她,不,是它正在冲我微笑。我分辨不出这微笑里有没有恶意,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恐惧再次袭来,我往妈妈身边靠了靠,又昏睡过去。
当晚午夜12点,爸爸、妈妈和司机小王在我家门前第一个十字路口点燃一张画满“咒语”的黄纸,这是一张“符”,是庄叔给我治病的“药”。
北方10月的午夜已有几分寒意,空旷的街头只偶尔有满载着白菜或是煤球的马车经过,浓郁的牲口味伴着乏味的马蹄声,像是秋风的调味剂,让人一阵阵干呕。
火焰发出怨毒的蓝光,小王耳边立即响起几声尖利的嘶吼,他的身子微微一颤,惊恐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洞,一张苍白的脸在风中火苗的映衬下忽明忽暗。不过此刻,没人注意到他。
爸爸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妈妈听不清他到底念了什么,好像只是一些彼此没有关联的音节。
她紧紧挽住爸爸的胳膊,知道爸爸嘴里发出的声音是庄如一教的祛病“咒语”。
中午,是庄叔用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血在我脚底各点了一个红点,我才把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松开,可还是一直昏睡。从那一刻起,妈妈便决定,不论庄如一让做什么,他们都一定照办,只要我能快点好起来。
只一张纸,不紧不慢地燃着,有时快那么一点点,有时又慢那么一点点,好像故意考验爸妈的神经,十多分钟才烧干净。三人死死盯住最后豆丁大小的火苗渐渐熄灭,化作一缕青烟,飞了三四层楼高才散开。
“快回去吧,力力自己在家里睡着呢。”妈妈不安地催促道,她此刻离开我哪怕一分钟都会心神不宁。
“老庄把孩子名字改了,叫蒙伟。”爸爸看着最后一缕烟散了,下意识地点点头,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一点。
“噢,老庄还跟你说什么了?”妈妈追问道。她知道爸爸和庄如一认识很久了,也知道如果不是七年前那封信,爸爸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老班长有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爸爸扭头看了一眼小王,他正痴痴望着马路上被火灼烧过的那瓶盖大小的黑印儿,脸上没一点血色,像丢了魂儿一般。爸爸突然觉得,那黑印儿像是烙在他心尖儿上的一块疤,最好的医生也除不掉。
“回家再跟你细说吧。”爸爸有点避讳地说道,“小王,你也早回家吧,这一天辛苦你了。”
“没事,孩子病好了就行……孩子病好了就行……”小王嗫嚅道,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转身头也不回上了车。
爸妈目送车子离开,朝家的方向走去。“儿子在山上晕倒的时候,嘴里喊了些什么?”爸爸神色凝重地问道。
“好像是,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什么,我什么。”妈妈努力回忆着那骇人的一幕:我双手死命掐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微弱,嘴里像婴孩学语般不断重复着几句话,泛红的脸上竟荡漾着一丝笑意,“我还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知道‘红颜祸水’这词儿。”
“你不开口,我不张嘴。”爸爸拿出庄叔给他写的另一张纸条,借着路灯微弱的光,闷声闷气地读着。纸条已经被爸爸手心的汗水浸透了,上面潦草的字迹也晕开一大片。
“对,就是这两句。如一给你写的?”妈妈眼里再次流露出惊恐。
“是。”爸爸声音略带颤抖地回答,“咱们回来之前他写了给我的。”
“那他还说了什么没有?”妈妈焦急地追问。
“没了。”爸爸摇摇头,烧掉“符咒”后短暂的欣慰与期望迅速被黑夜吞噬,谁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像期望的那样“药到病除”。
妈妈想多问几句,话到嘴边,又沉默了。
黑夜中,爸爸、妈妈的身影被路灯拉了很长。他们没有发现,此时小王又开车回到十字路口,围着刚烧过“符”的地方,默默转着圆圈。
只见他越转越快,眼睛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嘴里不停念叨着同样一句歌谣:“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
日期:2018-11-24 10:08:36
第二章
烧“符”治病的第二天清晨,我在湿答答的被窝中醒来,爸妈都坐在床边。
“儿子醒啦。”妈妈摸着我的前额,勉强微笑着,我很久没有看到妈妈笑了。
直到今天,这一幕都像用最精致的刻刀深深刻在我脑子里一样,每一个细节——妈妈的微笑、窗外的阳光、甚至被窝潮乎乎的味道,我都记忆犹新,似乎那天才是我生命的开始,在那之前,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我把胳膊伸出被子,想去勾妈妈的脖子,又被妈妈塞回到被子里。“儿子,先别动,昨晚出了一宿汗,我去给你拿毛巾擦擦。”
妈妈边起身,边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你庄叔叔说啦,只要一出汗,你病就全好啦。”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
爸爸顾不上安慰妈妈,凑近我问道,“儿子,感觉还有哪儿不舒服?”
我摇摇头。从生病以来,我一直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有时回忆不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突然睡着了一样。
爸爸看我摇头,像受了鼓舞一般咧嘴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那晚过后,我的病真的全好了。没了怪异的举动,也不再胡言乱语。
一个礼拜后,庄叔托人给爸爸捎来一封信,字迹潦草,像是慌乱中匆忙写下的,只有两句没头没尾的话。
“蒙弟,我爱人小胡病了,我打算带她回上海瞧病,今天就出发,什么时候回来还没定。孩子的病好了,可是千万记得名字要在今年腊月前改好,其他事情等我回来再和你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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