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上了一个早上的课，水痘没喝一口，休息一下，下午要政治学习。”

　　“再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洗手。你这样往床上一趟，所以的灰尘粉笔末都到床上了，多脏啊！”
　　王贵脱下了外套，重新躺下，闭上眼继续睡觉。安娜把衣服拎到门外拍了拍灰尘，又拿进来对着光仔细翻看。
　　“你衣服穿得真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做粗活的呢。一个老师，怎么这么磨衣服？结婚做的中山装，袖口都磨白了，你是不是总不戴护袖？”
　　王贵无法入睡，有点无奈地说：“安娜，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够温柔。”
　　安娜转身走了过来，看着王贵，不说话。

　　王贵赶紧起来，抱着脑袋往外走：“我什么都没说，嘿嘿，我去做饭。”
　　吃过晚饭，王贵伸出两只手当撑子，安娜绕毛线。王贵用很开心的眼光看着安娜。
　　安娜有一搭每一搭地问：“小王，你弟弟来信说什么？”
　　王贵回答：“说家里一切都好，今年的梨子收成不错，家里的地窖里藏了很多。”
　　安娜好奇地问：“你的家乡好像是梨子的产地吧？”
　　王贵来精神了，回头看着安娜，两眼放光。“那是！我老家的梨子，那时贡梨！以前都是皇帝才吃得上的，特级的梨子碗口都装不下，足有一斤重！摔倒地上粉粉碎，甜得很，果蝇都赶都赶不走！”
　　“那你摘过梨子吗？”

　　“怎么没摘过？一到秋天，顺着树干就爬上去，先吃个饱才往下扔。”
　　“不会碎吗？”
　　“碎的多了，好多梨子赶不急采，自己从树上往下掉，一铺都铺厚厚一层果泥，踩上去都是软的，光着脚的话，脚都是粘的。满地飘梨香啊，啧啧！”王贵一想到吃，又是一脸幸福。
　　“梨花开的时候好看吗？”
　　“可好看啦，一眼望去，一片雪白。梨花重得都压低了树梢，人从树下过，都能碰到脑袋。”
　　安娜手里绕着毛线，脑子已经飞翔到了一片花海之中。
　　王贵轻轻碰了一下安娜：“安娜，安娜……”
　　安娜这时才被唤醒，王贵笑呵呵地问：“想什么呢？叫都叫不回来，魂儿都没了。”

　　安娜恢复了自己绕毛线的节奏，轻轻叹道：“这就是诗里描写的场景啊！”
　　王贵问：“什么诗？”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宋朝一个诗人写的。真没想到啊，土土的小王，却从这么浪漫的地方出来。”
　　安娜收工，把毛线满意地收进包里。王贵忽然面露难色。
　　安娜问：“这是怎么了？看你一脸不高兴，怎么了？”

　　“……小安，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啊？”
　　“前两天我娘托人捎来一个口信儿，说农闲啦，家里兄弟姐妹都嚷嚷着要看看新过门的嫂子。咱俩结婚的时候正好家里忙，没时间过来。现在闲了，我娘合计着和我爸一起过来住一阵子，专门看看你，也顺便进城开开眼。这一宣布可不得了，大俊啊二弟啊四弟啊都闹腾着要来看嫂子。我娘还给咱们磨了点新的玉米面，让你尝尝鲜……”

　　“等等，你家到底要来多少人？咱家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啊？”
　　“你看我这不就是为这件事犯愁呢吗。要不跟你商量呢，小安你看啊，在老家我这当大哥的要是结婚那可不比寻常，那是大事儿！现在这情况让谁来不让谁来都不合适。他想来就只能让他来……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家地方小，肯定住不下，女同志都住在咱家，你负责安排。我、我爸、我兄弟几个男的我再想想办法，不行我们就去单身宿舍那边和大伙儿挤挤。实在不行，在那边打打地铺也能凑合。吃饭嘛，就只能去食堂了。我看就这么定了吧。”

　　“你今天这语言组织能力很强嘛。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
　　“哪里哪里，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吗。你看我这么安排还合理不？给拿个主意。”
　　“我看一点都不合理。你也不想想，你这么一大帮人去单身宿舍，哪有房啊？再说，就算你打地铺也影响别人生活啊。不行不行，不能给别人添这么大的麻烦。你一个大男人总这么沾同事的光不好，让人家瞧不起。”

王贵与安娜 5（2）

　　“可是，也没别的办法啊。总不能六七口人都挤在咱家吧？那还不乱成猪窝了。哎哟，这可怎么办啊……”
　　“我有个办法，你想听不？”
　　“你说你说！”
　　“咱俩一起回趟乡下吧。”
　　“啊！”

　　“你先把嘴闭上，你听我说。你看，再过一些日子不就寒假了吗，你也好久没见你爹娘了。我这个当媳妇的让老人亲自来看我也不合适对吧？还是咱们回去看看他们的好。正好这一趟把大家都见了，也省的他们过来一趟，还要破费那么多。”
　　“可是，我爸妈还想顺便进城来看看呢。活了这么大，还没进过大城市呢。”
　　“好了好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等过几年，咱们房子换的大一点了，他们再过来住，也舒服一点。到时候，你把他们接过来好好玩。你说是把？有机会的，急也不急这一次啊，就这么定了吧。”
　　“什么定了？”
　　“咱俩回去啊，一放假就走！”
　　“好吧，就听你的吧……”王贵总算屈服了。
　　于是，在放寒假不久，两人就踏上了回王贵老家的火车。
　　这是一辆绿皮慢车，车厢内十分拥挤。王贵让安娜吃点东西，喝口水，安娜看着拥挤的车厢和去厕所的路，摇了摇头。

　　经过了一路闷热的旅程，安娜和王贵终于下车了。两人站在站台上，王贵拎着包裹，安娜孤立无援地四下张望。满目疮痍，四处破烂不堪——所谓的火车站，不过是一排小平房而已。
　　两人挤在一堆白菜和陌生人里面，拉菜的三轮蹦蹦车在乡间的土路上愉快地奔跑着，后面掀起了漫天的尘土。两人被车颠得都快散了架。
　　蹦蹦车好像《西游记》里的黄风怪一样，带着尘土停了下来。两人从车厢里跳下，就像两个土人。
　　王贵赶紧奔到驾驶楼一侧，对着司机说：“谢谢啊！”
　　安娜使劲地想把喉咙里的土咳出来。王贵拍拍她：“没事，一会儿到家喝口水就咽下去了。”说完，四下张望。

　　这是，两位青涩害羞的年轻人推着两辆加重自行车迎了过来。
　　二弟用很浓重的口音叫了一声：“哥。”
　　王贵热情地介绍起来：“这是我大弟弟，这是我二弟弟。”
　　两兄弟脆生生地喊了安娜一声“嫂子”，把安娜弄得很不好意思。
　　接过两人的包裹，弟弟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前头带路，王贵骑着一辆，安娜坐在后头。

　　傍晚的田野，自行车在小路的田埂上穿梭。小路坑洼不平，车头扭来扭去的，月光映着田沟里的水迹，让安娜担心王贵会把不住龙头掉下田去。
　　王贵的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门，不过是几根树杈围了个简单的篱笆，满院的黄土地，两间土制小茅屋。茅屋里透着昏暗的灯光。屋门口站着一位壮硕硬朗的老太太在向外张望。
　　王贵丢下安娜，三两步就走了上去：“妈！”
　　老太太特别高兴地拉着王贵的手喊：“大生啊， 我的儿啊！快进屋，外头风大，冷！”
　　王贵冲安娜招招手，安娜加紧步伐跟了上去。
　　王贵说：“妈，这是我媳妇安娜。”

　　老太太稀罕地看着安娜说：“这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真俊啊！脸蛋白得跟戏子似的。瞧这手，多软啊，怕是干不了农活儿。”
　　安娜笑了笑。
　　王贵赶紧说：“她在家也是样样都干的，厂里活儿也不轻。”
　　王贵娘拉着安娜的手说：“快进屋，喝口热汤暖暖。”
　　王贵的爹蹲在门口抽烟袋。王贵的娘招呼老头：“你新媳妇来看你啦！你咋还抽呢？”王贵爹赶紧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憨厚地笑着，略带拘谨地冲安娜说：“来啦，路上渴不？饿不？这就开饭！老五，给你嫂倒茶！”

　　一个十岁上下的姑娘端着大磁缸从屋内走了出来，缸子里飘了几片茶叶。
　　五姑娘说：“嫂子！”说完，将水缸往安娜手上一塞，跑了。
　　安娜看着黝黑的茶垢，外头泛黄的搪瓷缸，不知道该怎么下口。
　　旁边公公还殷切地说：“喝吧喝吧，茶不好，但解渴！”
　　安娜为难地看了王贵一眼，王贵赶紧说：“对，解渴，喝吧喝吧。”

　　安娜一闭眼，举起缸子顺着手边的地方咪了一口。
　　安娜进屋。四下看了一圈，有点发傻。屋里除了土炕和一张长短腿的桌子，凳子都是泥做的。墙四面透风，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屋子里倒是一大堆孩子，其中一个说不上是丫头还是小子的孩子头发脏得结块儿，拖着鼻涕就走上前来拉安娜的衣角。

王贵与安娜 5（3）

　　孩子说：“婶子！”
　　王贵娘一巴掌对头扇过去：“你嫂子！”又转头对安娜说：“这是老七。”
　　王贵一把抱起老七，那自己的衣袖给他擦了擦鼻子，问：“老八呢？”
　　王贵娘说：“跟大俊的孩子出去疯了。”
　　“大俊也来了吗？”

　　“在灶头做饭呢！特地回来看看新嫂子。”
　　王贵又抱着老七去灶屋看。
　　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已经中年、脸晒得一片农村红的妇女一边在衣襟上擦手一边跑过来，嘴里喊着：“俺嫂！”说完，亲热地拉着安娜的手，看来看去：“冷不？瞧这手，冰渣凉的。赶紧，赶紧，老四，倒缸茶！”
　　王贵吓得赶紧摇手：“喝了，喝了，刚喝的。”
　　王贵指着妇女说：“这是我大妹妹大俊，她儿子叫小勇。”王贵娘进来问大闺女：“做好饭了吗？做好了就回去吧，嫂子你也见了，你男人在家等着哩！”
　　安娜顿时愣了，顺口说了一句：“怎么能不吃饭就走呢？一起吃吧，难得来一趟！”
　　大妹妹倒没啥不好意思，接口说：“我不吃你家饭了，我这就去找小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