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哭笑不得地跑到门外头。王贵觉得事情大了，上次那个用水盆事件他还记忆犹新。于是，他赶紧跟在后头赔不是：“哎哟，我娘真是糊涂！这用水的布咋能扔台子上呢？吃饭的地方。我回头说说她。”
　　安娜无可奈何地说：“这个事情怪我，我早该想到的，是我自己没收好。”

　　第二天早上，安娜挥手告别，抱着女儿亲来亲去。
　　王贵见安娜走远了，跟娘拉起了家常：“今年地翻过了吧？”
　　“你爹翻了。”
　　“四由的杂货铺里可还卖散子了？”
　　“天天炸。”

　　“家里上厕所，还是进门挂裤带那样的？”
　　“那可不咋地，那能翻出啥花样来！”
　　“娘，俺可提醒你一句，这是大学，省城，人都讲究。你上厕所记得把门闩插上，免得让人看见了。”
　　“你一说这个我就来气。你们城里人，老说讲礼貌讲礼貌啥的，结果我来一看，咋一点礼貌都没有啊？俺裤腰带都挂门口了，还有人照直闯。”
　　“他们又不是咱那地方的人，哪能知道咱的规矩？隔壁李老师都不好意思了，跟我提过几次。”
　　“他有啥不好意思的？他把俺看去了，吃亏的是俺，俺都不在意，他还不好意思。啥人啊这是！”

　　“哎呀，娘，入乡随俗，你反正记得进厕所插门啊。”
　　老太太半晌没说话，突然来了一句：“俺爹就是拉屎的时候一头栽进粪坑里过去的。俺是怕万一俺要是随你姥爷，也一头栽倒了，门又插着，谁进来救俺呀？”
　　王贵愣在了那里。
　　傍晚等安娜下班，王贵把他娘俩的谈话告诉了安娜。
　　王贵说：“她说她怕上厕所的时候一头栽进去没人救，我们都冤枉她了……可邻居那边咋办呀？”

　　安娜拿着把小锤子在床头钉钉子，在把一块白纱布仔细挂在钉子上。
　　安娜想了想，说：“我去说。我去跟邻居挨家打招呼，请大家多原谅。”
　　第二天傍晚，安娜走出房门，到灶台上放锤子，却发现老太太从锅里用大铁勺舀了一勺稀饭，顺着边呼噜了一口，又把勺给丢了回去。安娜吓得赶紧把勺子捞了出来。
　　“这刚吃的饭，又饿了吗？”
　　“不饿，不俄，我就是尝尝馊不馊。”

　　“新熬的稀饭，怎么会馊？要是饿了，我给您盛一碗。”安娜说完，从下面的小桌板里掏出饭碗板着脸往碗里盛。
　　“俺就喝一口，不值当占个碗，你别盛了。”
　　安娜并不理会，把粥放在灶台上，转身往门口第一家邻居走去。

王贵与安娜 6（4）

　　王贵娘生着闷气进了屋，把门狠狠地关上。
　　王贵抬头看着她，奇怪地问：“娘，这还没睡呢，关啥门啊？”
　　王贵娘并不说话，却拉着脸。
　　王贵赶紧走过去哄：“好好的，怎么不高兴了呢？”
　　王贵娘用眼神一瞥门外：“你媳妇嫌我脏！喝口稀饭说俺坏了一锅粥了。俺口水咋的了？没病没灾的。你小时候吃的，哪口不是俺嚼碎了喂的？俺们都脏，就她干净！那她天天出门，搂着俺孙女吧唧吧唧地亲，口水沾了娃一脸，那就不脏了？俺还嫌她脏了俺娃呢！”
　　王贵笑了：“娘啊，你这心眼小的！谁嫌弃你了？她说的是科学，科学你不懂。你那尝一口，俺们得又热一回，不然明早真馊了，浪费！好好一锅粥，你总不想扔吧？要说疼你，还得是你媳妇。你知道她干啥去了？挨家打招呼，告诉人家别在你上厕所的时候占你便宜。像这种事情她都不叫俺出面的，城里人，能做到这样，不容易了。你别要求太高了。”

　　“啥呀，你就知道偏袒你媳妇。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当年多少乡里的大姑娘都到咱家来攀亲，你那表妹李香香，多能干的女子呀！一担都挑百来斤，一年能挣六百工分，你还不要不要。娶了这……哎，中看不中用。”王贵娘直摇头。
　　王贵得意地逗着母亲：“人是资本家小姐。小姐！上海人！想俺们家祖上八代贫农，要不是共产党，俺到现在还不是都在村里种地吗？谁敢想有一天还能跟城里小姐搭伴过日子？俺都进城上大学了，俺才不要六百工分的呢！就找好看的！也改改俺家的种！”
　　“啥小姐？落毛凤凰，就你中意，俺不中意！”王贵娘虽然还不乐意，看着儿子洋洋得意的样子，也乐了，顺手在王贵头上拍了一巴掌。
　　王贵娘拿着一把大菜刀使劲地磨着。
　　王贵拎着一只老母鸡，揪着翅膀，拽着脚丫。母鸡拼命跟王贵搏斗。

　　王贵说：“快呀，等下我揪不住就飞了！”
　　王贵娘说：“那刀不快，一刀下去杀不死。你等等。”她又磨了记下，赶快递给王贵。王贵接过来，手起刀落。
　　鸡一声惨叫，毛血四溅。
　　王贵娘说：“流出来了，你得对准，别浪费了。多好的血啊！”
　　王贵在鸡脖子下接了个粗瓷碗：“开水！”

　　王贵娘赶紧把一边冒着热气的木盆端上水池。王贵把鸡投进去，拿筷子按了按。
　　不一会儿，鸡汤就快做好了。王贵娘站在锅边，看着一锅汤。
　　邻居吴老师走过来笑着说：“王贵妈妈，烧鸡汤啊，这么香！”
　　王贵娘把嘴边的勺递到吴老师面前：“可不，尝尝！”
　　吴老师赶紧摆手：“哎哟，谢谢了，不用了不用了！”
　　回到屋不久，吴老师听见敲门声。

　　开门一看，王贵娘端着一小碗鸡汤站在门口：“我给你盛出来了，你尝尝。”
　　“哎呦，大娘，不用了，我在食堂吃过了，您留着给孩子喝吧。谢谢啦，真的不用了。”
　　“客气啥，没事，一大锅呢，够喝！给你，接着。”
　　吴老师没办法，只好接过鸡汤。
　　“你尝尝，味道咋样？”
　　“嗯，好喝，大娘您真是好手艺！”

　　王贵娘开心地笑了，这才满意地转身回去。
　　小安安端着小碗走了过来：“奶奶，还要！”
　　王贵娘又往小安安的碗里盛了一碗：“乖乖，可不敢再喝了，这锅汤都叫你喝一半了。等下你娘回来，该凶俺们了。”说完，又舀了一勺给孩子，自己对着锅观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坏了，都快见底了。”见四下无人，她端了一缸水，又兑了进去：“这不就行了？”
　　开饭了，一钵汤，一只整鸡。
　　安娜笑着烫碗筷，一边招呼安安：“开饭啦，叫奶奶带着去洗手。”
　　王贵娘从门口拉下一条毛巾，对着安安的手擦。

　　安娜盛了一碗汤给安安，再给王贵娘。
　　王贵娘说：“俺不喝，俺不爱喝。”
　　安娜奇怪地看着婆婆：“鸡汤，炖的，老母鸡，肥得很。喝呀，有营养。”说完，又给王贵盛了一碗。
　　安娜喝了口汤，表情奇怪，又尝了一口：“哎，王贵，你买的是老母鸡吗？”
　　“是呀！”

　　“奇怪，一点都不香。”
　　王贵娘说：“我喝着香得很。”
　　安娜责怪王贵：“鸡瘦，没油。你看你，全家难得吃一次鸡，怎么不挑只肥的买啊？”
　　王贵也郁闷：“还是最大的一只了，看着挺肥的呀！”

王贵与安娜 6（5）

　　“以前买的鸡，熬的汤都厚厚一层黄油，都捞出来留下面的。今天怎么不油……真是奇怪。安安，好好吃饭，喝汤，别发呆。”
　　安安看着安娜，还是不吃。
　　“吃呀，来，妈妈给你撕个鸡腿。”安娜在锅里拉扯着，安娜对着眼前的鸡腿还是不张口。
　　“吃呀，你不是最喜欢吃大肉肉吗？”安娜往安安嘴里塞。
　　安安说：“我饱了。”

　　安娜赶紧摸摸孩子的头：“吃什么了就饱了？”
　　王贵娘赶紧说：“起锅前，我给她尝了两碗鸡汤，喝半饱了。”
　　小安安使劲地点头。
　　安娜奇怪地看着他们俩。
　　吃完饭之后，安娜在水池边洗碗。这时，吴老师端着衣服走进来。
　　“哟，洗碗呀？”
　　“嗯，洗衣服呢？”
　　“家里两只皮猴子，三天两头要洗，真是浪费肥皂。今天鸡汤好喝吧？一进门洞就闻到你家鸡汤的香味了。你家奶奶让我尝尝，我没好意思。没想到大娘硬是给我端了一碗到家里，弄得我真不好意思。王家老妈妈真是个好人啊！”

　　安娜抬头意味复杂地看着吴老师。
　　深夜，她把这个事情告诉了王贵，没想到王贵也有点不高兴：“不就是一锅鸡汤嘛，至于发那么大火吗？你想吃就再买。”
　　“我是心疼那点鸡汤吗？月月往你家寄的钱我去买四只鸡都够了。你娘道我这来，空着手，连点糖果都没说带给她亲孙女吃，我却把她里里外外衣服都换成新的。我是心疼那点鸡汤吗？我是气她不诚实！给孩子喝了给邻居分店这都没什么，干嘛要兑水进去骗我？这不是骗人吗？你们家，品质不好，撒谎成性，以后孩子都跟你学跟你妈学！”

　　“哎呦，就一口汤，你看你扯到哪儿去了！你不展开自我批评，不从自身找问题，却硬要说人品质不好。我问你，你对我娘有像对你娘那样吗？你娘住我这里，我一把工资全交给她，她爱啥买啥，日子她当家。我娘呢？口袋里一分钱不装。你给她从里到外换新衣服，那是心疼她？你那是怕她带虱子。她摘菜，你嫌不干净；她套被子，你拆重新钉，嫌钉口不齐；她喝口稀饭，你又嫌她弄脏了锅。你这态度，让人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动不动就拉着脸不高兴，大家都要看你脸色。为什么要兑水？还不是怕看你脸！你要对像你亲娘那样任她自由，她要这样藏着掖着？安娜，我娘道我这里来，是帮着带孩子的。她操劳了一辈子，没享过啥福，我还想让她在这里畅快几天呢！你就不能不要老揪着这些小事儿让大家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