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踩着斜阳疲惫地回来站在楼下看着自己家的窗户，屋里的喧闹声一阵阵地传了过来。等她进了门，屋子里已经喝得热火朝天了。
　　几个兄弟们正拉着王贵给他灌酒，安娜进门看见了，脸就变了。一个兄弟醉醺醺地说：“嫂子，过来喝两盅！”

　　安娜冷冷地说：“我不喝酒！”
　　王贵一听安娜的声音，就知道该收敛了，于是赶紧说：“你嫂子不喝，我也不能多喝，明天还有课呢。你们喝两盅解解乏就行了，不要多喝，明天还干正事呢！”
　　酒足饭饱，几个兄弟面红耳赤地穿着鞋蹲在沙发上抽烟，屋里云雾缭绕，乌烟瘴气。安安边做功课边挥手赶烟雾。
　　几个人大大咧咧地在吹牛，大约是谈这笔生意做成了能挣多少。安娜皱着眉头走过去，硬生生地说：“少抽点土烟，对身体不好，肺都黑了，个个都像安安爷爷那样，有什么好？”
　　小叔子叹了口气：“哎，嫂子，俺们都这么大人了，你再让俺们戒烟，那估计还没把俺爹活得长呢！俺爹走的时候不也奔六十了吗，够本儿了！俺要是跟俺爹一样，把孩子们都拉扯大，送他们出了乡下，俺就闭眼啦！”

　　安娜说：“怎么还是那习惯？穿了鞋往沙发上蹲，把鞋脱了！”
　　“咦？嫂子，俺不脱鞋，那是尊重你们。你叫俺脱？俺可就脱了啊！不出三分钟，你就得叫俺穿上！”说完，小叔子就把鞋脱了，露出沾了泥的脚丫，一股恶臭迅速蔓延开来。
　　安安受不了了，跟妈说：“你还是叫叔叔穿上鞋吧！烟味混着脚臭，还让不让人看书了？”
　　王贵说：“你进屋去看书。”
　　“进不去。”安安抱怨了一句。
　　安娜一推里屋的门，也是满满地躺了一地。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厂长正在办公室跟人谈话，安娜站在门口不作声。

王贵与安娜 20（3）

　　看到安娜来了，厂长对人说：“你先去吧，等有了结果我再通知你。”说完，对门口的安娜一招手：“安师傅，进来。有事吗？”
　　安娜走了进来，但并没说话。
　　厂长猛然一拍脑袋：“中秋！梨！对吧？”
　　安娜笑了。
　　“你去总务科，找刘科长，让他把条子开了，我批。”
　　“我不去找他，你给他打电话吧。”
　　“我等一下打，你不急吧？”
　　“我急。车在厂门口停着呢！多一天就多一筐烂梨，算你的算我的？”
　　“好好，我现在就打。”厂长抓起电话，正要拨号，突然又停下了。安娜的脸色都变了。

　　厂长说：“安师傅，有个事情……我也想告诉你……”
　　“转干是吧？明年没我是吧？我猜到了。”
　　“哈哈！老眼光吧？我才跟你说过几次啊，你就搞得跟我欠你一辈子似的。”
　　“不多，跟我找你卖梨的次数差不多。”
　　“哎，安师傅，你这话说的，可不漂亮啊！好像我每年拿这梨换你的转干指标一样，这可是两码事啊！”
　　“我知道。”
　　“不过，我今天要说的，恰恰是，明年转干——有你！”

　　安娜脸色微微一变，但没有出现厂长期盼的激动不已：“真的？”
　　“我话还没说完。有你，但决定权在你手里。省里文件下来了，明年四月有个统考，对全省的以工代干人员，硬碰硬，凭本事。”
　　“多少名额？”
　　“二十。”
　　“够了。”
　　“但参加的人估计有几千。安师傅啊，你可要努力啊！成与不成，就看你的了。如果考不上，那可……”
　　“考不上，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怨你。”
　　“好，一言为定。”
　　“你打电话吧！”

　　厂长恍然大悟：“对了，电话！”说完，他开始拨号。
　　等他刚放下电话，门口就有职工靠着门抱怨：“厂长啊，又发梨啊？年年都发梨，今年能不能换个东西发发，月饼什么的行吗？”
　　厂长未来得及说话，安娜马上回了过去：“不行，我这有实际困难！再说，这是贡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到厂门口了你还挑剔？”
　　厂长马上表态：“安师傅的梨子是厂里过中秋的标志，这个是不能改的，但可以想办法再发点别的。好了好了，不冲突嘛！”
　　安娜马上接口：“那你今年既然预算有富裕，不如职工一人发一箱半好了。”

　　厂长在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后多少次把该转干的安娜拉下，换成二轻局局长的女儿、工会主席的外甥。他欠安娜的是十几年的工资和人格尊严。所以，每年的卖梨工作他都给予绝对支持，算对安娜的心理补偿。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王贵家乡的梨子顺利倒手卖掉，是安娜十几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晚上回到家，安娜在自家的桌子上点钱，厚厚的一叠钱，安娜分成了好几份。
　　“这个是小马他们的。”安娜指着其中一份说。
　　“这个是省立医院肺科的。这是你哥哥他们系的。这是厂里的，你点过了。”
　　几个人围着钱，搓着手，笑呵呵地。
　　小叔子说：“真是谢谢俺哥俺嫂啦！回回来都麻烦你们！”

　　王贵趁机把手搭在安娜的肩膀上：“谢你嫂才是！每年都靠她忙前忙后，关系都是她的，俺在城里认识谁啊！”
　　安娜白了王贵一眼。
　　小叔子说：“哥你这话说的！谢嫂子那还用说？但俺们得谢你呀！你要是没那眼光，找这么好的嫂子，俺们不也抓瞎吗？”
　　“你听听，弟弟们变相夸你呢！”王贵赶紧替安娜邀功，以博得安娜高兴。
　　安娜把王贵的手推开，板着脸对大家说：“做完生意就赶紧回去收拾田地，不要老打牌赌博。钱来的不容易，还有，路上钱看紧点，谁拦车都不要停，不要因为捎脚赚点小钱失了大钱。最近治安开始不好了。”

　　一番叮咛嘱咐之后，王贵安排大家睡觉休息。
　　安娜在房间里把旧衣服旧玩具旧床单裹好，一包一包整齐地摆放好。王贵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问：“这又是带乡下的？”
　　“给你娘的一身衣裳，是我妈给的。给你妹妹的纱巾，九妹送来的。还有点小画书杂志之类的，孩子们都不看了，给你弟弟妹妹们的孩子看吧。一床被絮，我姑妈送我们的，也送给乡下吧，他们孩子多，怕被子不够用。还有一件棉袄，你穿不下了，送给你弟吧，看着也挺新的。”
　　“嘿嘿，每年都是你惦记他们。来了吃啊喝啊，临走还带着。好嫂子啊，怪不得人家说长嫂如母呢！”

王贵与安娜 20（4）

　　“你别来这一套！我就当救灾了，也多亏了他们年年来，我家里才老能进新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安娜收拾停当，躺到床上准备睡觉。
　　黑暗中，王贵悄悄对安娜说：“兄弟们这次回去，可要给娘捎点钱？”
　　“不给！填不完的坑！还没一句好！按月都寄过了，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哪里有帮着卖完梨还要倒贴钱的道理？”她止不住声音就提高了：“自从我进你家门，穿过你娘的一根线一根纱吗？孩子们吃过她一块糖吗？我又不欠她的，给她是情分，不给是正常的。我不是银行，养了小的还要养老的，没完没了啊！”
　　王贵赶紧安抚：“你小声点儿！半夜了，人家都睡了……”
　　王贵心里有谱，只要他张口了，磨一磨总是缠得来的。

　　“下个星期英语角的代课费就发了，听说今年春节系里要多分点奖金……”王贵不急不慢地下套子，舒缓着安娜绷得很紧的经济斗争的弦，说得安娜眉开眼笑。
　　“今年英语角那个抠门的家伙怎么舍得多发奖金？”
　　“那也不是人人有的。优秀老师才有。我今年不是评上优秀老师了吗？”王贵的话头又一次峰回路转：“兄弟们难得来一趟，你都贤惠这么久了，干脆好人做到底，明天多少让他们带点回去吧！”
　　安娜久经战场，原本已经笑意盎然了，听到王贵这么一说，顿时就沉下脸来：“没有！我就知道你好听话都后面藏着套儿！”
　　乡下有句话，好女也怕懒汉缠。安娜要面子，王贵收拾安娜都挑她软肋，只要达到目的，王贵还是愿意舍得下些脸面的。

　　第二天，兄弟们临走的时候，王贵乐滋滋地将钞票塞进小叔子的手里：“你嫂子叫带点钱给娘，让她扯件衣裳。”安娜表情冷淡地在一旁站着。
　　小叔子接过钱，咧着嘴笑了笑，回身招呼其他人上车。
　　闹腾着要回乡下去玩的二多子被绑在板凳上。
　　安娜忙了半天，终于收拾好了屋子，她叹了口气：“哎，终于折腾完了。”
　　王贵尴尬地一笑说：“还没完呢，还有件事儿……”
　　安娜立刻警觉起来：“还有什么事儿？”
　　“我妹妹写信来，说她今年没考上学，不想再复读了，想进城找工作，拜托嫂子你……”
　　“哪个妹妹？表妹还是堂妹？”

　　“亲的亲的！这次是亲的！我那个最小的妹妹。”
　　安娜冷冷一笑：“你家的妹妹都书属孙悟空的？隔两年蹦出一个隔两年蹦出一个，都从石头缝里这么蹦出来！不要来啊！”
　　“她已经上路了。”王贵又非常尴尬地笑了笑。
　　安娜又皱起了眉头。
　　从单位到亲人，都开始跟安娜抱怨起梨子。

　　总务科主任说：“安师傅，这次的梨好多都烂了！”
　　车间主任说：“安师傅，箱子一打开，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安娜支支吾吾开始给人家使劲解释。
　　九妹也在电话里抱怨：“姐，我同事说梨不甜，不是正宗贡梨，以前都落地摔成水，这次都摔不烂！”
　　安娜说：“没事你摔它干吗？我从家里搬一箱赔你。”
　　“哎哟，不要不要！我单位一箱，小马单位一箱，家里都两箱了。公婆单位也发，我们自己家的都送不掉，你送别人吧！”
　　来到爸妈家，安娜上赶着说：“爸妈，我再叫小王给你们搬一箱梨过来。”

　　安娜妈赶紧递过来一个瓶子说：“我自家的都烂了，我挖了挖，把不烂的熬成梨子酱，你带一瓶回去涂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