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着浦扇赶走蝇子和秋后大花蚊，快不耐烦时，未来丈母娘挎了个竹篮子用本地方言告诉他，跟她走，去自留地，看她家种的葫芦王有多大，让殷道红在家揍饭。于是胡星斗颠颠地跟着看稀罕景去了。
　　殷道红没做饭，他们前脚刚走，她后脚骑了个破自行车去后村看女儿去了。
　　后村有户人家死了爹出殡的，根据薄养厚葬风俗，请了戏班子唱三天大戏，引来周村不少大人孩子看热闹。殷道红好半天才找到父亲和女儿，小姑娘两岁多了，穿了件土了八叽的花衣裤，小脸红朴朴的，整个一农村丫头，正捧着两节甘蔗卖力地啃，啃得两腮帮水迹斑斑。女孩的姥爷满脸沟壑地在一旁蹲着，边看孩子边抽着旱烟听戏，暮然看到大闺女从天而降，咧了咧嘴，连高兴都是那种神情含蓄和谨慎的。殷道红穿得很时髦，在戏场一出现就引得人不住地回头观看。她不在乎，只看自己的女儿，她刚离开时她刚能扶着床腿站起来，现在能自己走路自己吃东西了。小姑娘有些羞怯地看着她，黑黑的眸子闪着惊奇的光。哦，她不认识妈妈了。

　　殷道红哭了，发誓在北京安家后，一定把女儿接出去，给她穿最好看的衣服，吃最有营养的食品，享最好的教育，总之是最好的补偿。
　　48
　　11月10号是原来老社区最后收交供暖费的日子。程健人父亲住的那一居要交一千多块供暖费，交了后开了收据能到单位报销，事业单位一直有这么优良的传统。本来老程直接去交上也就是了，毕竟自己父亲住着，出于省钱的原因，他打电话让燕石去交。让燕石交也很合理，毕竟他的工资卡在她手里，名义上他是应该没钱的。
　　燕石虽有点不乐意还是去了，以前往外出租时也都是她交，因为那时有进项，并不介意。现在情况不一样就心生不满了，房子老头免费住着，取暖费他不该自己出么？有钱娶媳妇就没钱出供暖费？本来不该这么苛刻的，公公也不是多外的人，不是外人你维护媳妇了么？想起他儿子外遇要离婚时，老东西的骑墙态度她就心生鄙视，根本没有理由对他有好感。

　　交钱之前，她先去了公公家看一看，以房主的姿态——毕竟当初因为程健人结了婚人家单位才分给的房，否则单身的人只配住公共宿舍，她理所当然把自己看作房子共有人——以此提醒公公今冬就这一回，明冬自己想辙。你还想省钱，我们家也要省，还要供一个花钱大户的学生呢。
　　到门口了，敲门吧。开门的是后婆婆，一副讪讪想说几句好话的表情。
　　“噢，物业让我看看暖器片有没有漏水，四月份刚换的，有的话就提前修，别耽了供暖。”媳妇客气地讲着，进去迎面碰着公公。老头抿着嘴不说话。媳妇眼眶高着，也不理他，看了一圈，觉得老头老太太生活还算可以，募然在小桌上针线筐里看到了一双粉嫩的小袜子，毛绒绒的，勾完一只，另一只到了脚面。“手真巧，谁家又有宝贝了？”

　　就见老太太慌了一下，“呃呃”点了两下头，没回答问题，到厨房剥葱去了。
　　燕石觉得蹊跷，上了年纪无论做了奶奶或姥姥的人，一谈到隔辈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这老太太躲什么人呀？再看看老头，索性到卧室去了。燕石看着自己年轻时用过的衣柜，鬼使神差，猛地打开，除了整整齐齐老太太老头的衣服，还有几件色彩鲜丽的婴儿服装，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只有新生的幼儿才能穿得上。
　　燕石跟到厨房，好奇地问继婆婆，“阿姨，给谁准备的小衣服呀，挺好看，眼光还真是好。”
　　燕石跟到厨房，好奇地问继婆婆，“阿姨，给谁准备的小衣服呀，挺好看，眼光还真是好。”
　　老太太嗫嚅了一下，很不自然地答：“孙子的。”
　　燕石记得她最小的外孙都好几岁了，怎么可能还添孙子？

　　她狐疑出了门，给程健人打电话，诈他：“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父亲都给我说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那是不是真的？”
　　老程有些吃惊，“什么事？”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后妈装备的小衣服我都看了，好几件！”
　　要在平时，她称老太太为他“后妈”，他一定受侮辱似的大动肝火，亲妈刚死亲爸就急不可耐地另娶，让他为亲妈愤愤不平，无论称乎还是见面，他都有意回避老太太。但现在对方竟一阵沉默，然后是无边无际的盲音，里面挂了。
　　燕石只觉得鲜血上涌，她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免疫力，能平静地承受这一切，却分明听到身体里有一种丝帛般脆裂的声响，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保住这个家，在他表面安分守己的回归和貌似悔改、痛改前非的背后，依然在暗渡陈昌，切什么都打算好了……
　　在小区的槐树下站了好大一会儿，回不过神，找不到什么词能确切地形容自己掰碎再撕裂的心情，只觉得眼前人来人往，树叶飘落，越来越密集的重影，什么响声也没有了，大地如雪洗过般白花花一片，魂儿如树叶般飞离了身体，飞到街上，再飞回来，迎面碰着自己，惨白的脸，格格的牙齿，如果咒骂能杀死人，有人就死一百次了。她突然用内在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腹部和右腿，一根贯穿的筋抽抽了似的拧着扭着，她看着自己麻木地坐在了地上，毫无预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看到有人走过来招呼，扶着她的肩，她的头已慢慢垂到地上，然后看着别人打手机，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然后救户车过来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抬进去，再然后一路追着自己奔路……

　　老程来了，带着惊讶的表情。她已端庄地躺在床上。她看到他内心的累。他是有点累，有点老牛拉车拉了半辈子快到自己目的地时终于要卸载的倦意，想平静带十二分内疚地对她说：走不动了，即使没有其他女人也不想一起走下去了，年轻时代的热情、爱和许诺，时效是现在，只能撑到现在，从现在开始，我发现了生命和快乐的又一层含义，想为这个新发现做点什么。这辈子到四十多岁，也是唯一想为自己做的事了。每个人成长到今天都应该追求自己内在价值和内心的平静。有一句话不敢启口，却分明放在了心里：你的快乐与否不是我的责任，我累了，你该去找自己的快乐与内心安宁，我的快乐与你的快乐一样，我们应该学会彼此分享，但不要转化成责任，我也没动力再去保护…当然你挨饿时我不会坐视不管，只是不想两个人再捆绑这么紧，我很累了，也疲倦不堪，自己也缺乏安全感……

　　离开只是觉得舒服一点，能松口气，当然将来会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因为爱她，她有了我的孩子，我得为此负责。但这是另一回事了。你得明白，做夫妻缘份尽了，没办法，要各走各路，强制抱在一起，除了痛苦，又有什么意义？
　　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考虑他的想法和倦怠，甚至认为那是自找的，一个男人，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要不累的话完全可能再去找第三个，累死也活该！你的累是你贪心和出轨造成的，算到老婆头上，说明你无耻至极！
　　“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子，我现在就捅死你！”
　　“那你捅吧。”
　　老程一张苍白无耐又分明无所畏惧的脸，晃了晃，出门去了。她如影子般立在床前，看着自己的身体在雪白的被罩下如火红透明的铁棍遇到冷水般在慢慢收缩、扭曲，里面最具质感的东西慢慢被抽走了似的，脸部也痉挛般变了形，深深埋在枕头里……医生和护士都涌了上来。
　　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