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晓得,爷老倌子,我晓得,你这话讲了几十年,你在进修学校做牛做马,凡事凭良心,又怎么样?钱冒有几个,你的崽要进来无人帮说半句话,这就是凭良心做事的结果。”
爷摇摇头:“凭良心做事总是没有错的。”
正讲话间,却听得门咚咚响。
开门看,却是吴存贤这哥们,外语系的,分配在跑马镇,在教委吵架那天还见着他了。
“贤哥,你来了,么子时候去湖州?”
见着老友,如同失意的时候看见一杯酒,心情总会好些。
“黎子兄弟啊,你那天真是个猛将,听说一个战三个,战县长,战主任,战书记,舌战群官,大长我师专威风呀。”吴存贤也不答我的话,先讲对于我大闹教委此事的观感。
“有个屁用,还不是被打到泥巴堆里去了。”
“讲实在话,我也想去吵,读电大的留县政府,高中毕业的进国土局,这样的分配体制,我真想端起机关枪横扫一通。”吴存贤坐下,先鼓起我的气。
“我要用大炮轰。”我给他的话升级一番。
我爷递给他一根烟,他不收,倒是回敬我爷一根芙蓉烟:“柳叔叔,我建议你抽这个,人莫亏待自己,祖国就是由我们组成的,亏待自己就是亏待祖国,人能对不起祖国吗?过去我们是祖国的花朵,现如今我们是祖国的栋梁,我们如果亏待自己,把个栋梁当柴烧,能对得起祖国吗?”
“贤哥呀,你水平高,你这话里有点文章。”
“有个屁文章,你是学中文的,你内蕴比我深厚,你有文章才是。”
“你讽刺我做么子。”
“都是些落难弟兄,我讽刺你做么子?”吴存贤脸色一正,开始讲正话:“黎子老弟,我跟你讲,教委这么分配我们又对又不对。”
“怎么个又对又不对?”
“呵呵,记得我们快毕业时,师专校长怎么训话的不?他给我们的定位就是:小城镇和农村中小学教师。我们从考上师专那刻起,就注定这个命运,冒得选择的。怨不得的,恨不得的。怨着恨着就是亏待自己。不对的是,读电大的进宣传部,读夜大的进工商局,官家子弟都留在街上,我姓吴的不怪他们,只怪我屋里人没关系,只怪考错个学校,所以………………”
“所以你要考研。”
“就是这样的,考研是甚么?就是我们师专生洗底,如同黑社会漂白一般,你想混出点名堂来可又没关系撑着,那你就得洗底,漂白,把师专的底洗成湖南师大的,洗成北京大学的,你就成了湖南师大,北京大学的,我看通了,不求这些官老爷,先去湖州看看,去上海看看,把自己眼光弄宽阔了,你晓得的,湘中市这地方是个风俗很恶劣的地方,巴掌大个城市,产值还比不上东莞一家集团,自以为是发达地区,瞧不起下面的乡镇,讲一口邵阳普通话,在那里读书的师专生,居然连考研的事情都不晓得,一群井底的麻拐(青蛙),所以我要出去。”
吴存贤一口气讲了自己的计划。
5章之12
吴存贤讲着,我听着,他的言语好似一只笔,在我的心中也描绘出一副蓝图来。
当晚,我们哥俩抵足而眠。
两个人不停地聊着,聊得眼皮打架都舍不得睡,因为越聊心目中的蓝图就越具体越明晰,好像明天早上一醒来,我们两个就已经捧着某某大学的硕士录取证书了。
“贤哥呀,你是学英文的,这么必考科目好过,我是学中文的,英文是弱项,只考过了三级,这个关口怕是过不了的。”
“黎子老弟,你摸着个脑壳想一想,我们都是高考沙场上杀过来的,91年的时候录取比例连10比1都不到,能够从这条道上杀过来的,读书考试不会差到哪里去,你怕么子呢?个个吃得三升米,我们师专生哪里就比本科生差了。”
他这么一打气,我马上精神抖擞,好像英语考试在刹那间就过关了一般。
“贤哥呀,你靠上研究生后有么子打算呢?”
事情发展得真快呀,我们两个开始聊研究生毕业后找工作的事情了。
“我也晓不得,总之离开湘中,离开湖南,到大地方去快活去,黎子老弟,你呢?”
我想起这几天去花田中学的那条泥泞路,想起那个暴风雨之夜狼狈挪床,于是便说出了自己的理想:“存贤老哥呀,我冒得什么要求,但求能够在个师专里当老师,能干干净净一身衣服,晴天不会一身灰,雨天不会一身泥,可以高谈阔论文学,哲学,历史,不用为学生平均分操心,那就要得了,万福了,至于上海,广州,深圳那些大地方,想它做么子?”
“黎子老弟,你真是只燕雀呀。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吴存贤实在撑不住了,沉沉睡去。
我则又一次焕发了斗志,心灵好像一只打满了气的单车轮胎,鼓鼓地,很兴奋,在床上坐起来,重新规划人生,设计前途,觉得自己还可以一拼,眼前玫瑰色的光芒闪呀闪。
兴奋了一阵,忽而觉得这事情太难了,英语底子太差,又要像高考那样没日没夜地用功,难啦,而且找谁做入门路径呢?湘中师专这种地方,除了训练我们将被子叠整齐,排成一条线,书桌上不准摆任何杂物之外,什么高层次的东西都不能提供,考研对于我们来讲,如同非洲丛林里的人讲微软。
找谁呢?
谁可以帮助呢?
忽然间,想起一个名字,我跳起来。
这个名字是:
罗馨园。
6章之1
第二天早上,吴存贤离开后,我郑重地向爷娘宣布:
我要考研。
爷娘一听,欢喜得不得了,脸上都有了喜色,吃饭也吃得嘎嘣嘎嘣响。
“崽啊,这是条正道,好好争口气,考到大地方给这些人看看。”爷往我碗里夹菜,好像我已经开始复习,要补身体一般。
为了表明这条路是切实可行的,我说:“我们师专,原来有个叫罗馨园的老师,女的,为人蛮好蛮和气的,素质又蛮高,我们的现代汉语老师,原来是湖南师大硕士毕业的,在师专教书教了一阵,去年调到师大去了,调走的时候曾经留下一句话:如果你们想考研,可以来找我。我想可以先写封信给她,地址写个湖南师大中文系,应该不会错的。”
爷娘听说我有切实可行的计划,更是欢喜得不行。
“你赶紧地写封信去,一定要客气点,万分地客气,毕竟是麻烦人家,罗老师对你有印象吗?”娘欢喜得连班也要推迟去上,反复叮嘱我。
“应该有的,因为是她点名让我做班上的普通话领读员,她曾经说过:小柳,你的普通话在班上男生中最好的,一个两峰人能讲到这个水平很不错了。她对我肯定有印象的。”
“那就好,那就好。”爷娘两个几乎鼓掌了。
以考试来改变命运是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救命稻草,在那个时代,这根救命稻草还是起作用的。
一路欢喜地去上班,好像不是去那个泥泞中的花田中学,而是去湖南师大中文系的办公室里听导师讲课。
娘说甚么也不让我骑单车去,而是嘱咐我尽量搭班车去。
我将单车停放在城南开发区一个熟人家里,没有等到去衡阳的班车,只得在城南车站上了一辆三轮机动车,车费一元。
那车突突突突突地,在城南区转了一圈又一圈,每转一圈,司机就会说:“只转一圈,不管能不能等到乘客,我这就开车走,不走的我就是你们的崽。”
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回我们的崽,在旅客的一片民怨沸腾中,他不得不上路了。
驶出半里路远,在大河湾旁边的田埂上,有人拦车。
是个女的,清瘦清瘦,红色上衣,牛仔裤,从后面跳上车,坐到了我身边,因为只有我身边有空位置。
两人一对视。
“啊呀,赵四老师,你今天也搭车呀。”
“啊呀,柳老师,你今天没有骑单车呀。”
我们两个笑笑,便不搭话了。
这三轮车,就是一种蒙了层铁皮的机动车,没有车窗,没有座位,担柴的,卖鸡的,提鱼的,都挤在这层铁皮里。道路凹凸不平,上下左右颠簸起伏,跟坐拖拉机没有区别。
我的臀部几乎没有落座,只是抛上来落下去,颠过来摆过去,经常颠簸着就和赵四美紧紧依偎在了一起。
我感觉胃酸都快出来了。
有人的胃酸真的出来了,使劲地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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