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父亲的战场》
第14节作者:
章东磐 丰腴的晚餐主菜是院子里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那只大公鸡,它为了房东大妈怕亏欠我们饭钱而牺牲掉了,留下一地似乎尚未成年的童养媳。由于周围都是山,天早早地黑了,手机没有信号,电视只有闪动的三个台,除了江水隐约的流响,划破寂静的仅余偶尔的犬吠。好怪异呀,老妈妈讲的那个岁月,似乎就在静谧小院子门外,仿佛推开门就能看见望不见尽头的军车和机械与钢铁的轰响。同伴们先后睡了,我坐在院子里遐想,六十年前全中国的汽车几乎都集中在这里,为了不让我们民族命悬一线的这条线断掉。而今天,在我们满地都是汽车塞满街巷的时候,这条昔日的生命线变得了无生机。
功果桥(2)
江上原本有一座老的功果桥,早就不在了,老妈妈家背后的一个大石墩就是当年的桥头。现在这座功果桥,是为抗战而新建造的钢缆吊桥,可以过载重汽车,但当地人仍习惯于用功果桥来称呼它。这座桥的正式名字叫昌淦桥,钱昌淦是此桥建筑团队领导的名字,没有他的努力,这座桥绝不可能在滇西战前完成,而如果没有完成,谁也说不准对整个中国抗战的战局会有多大的影响。
在中国现代桥梁史上,人人都知道钱塘江大铁桥,那座桥也建于中日将战而未战的年代,主持那座大桥建造的是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钱塘江桥刚完工,因着战争的爆发就炸毁了。抗战胜利后,茅以升先生特为钱塘江大桥的建造撰文纪念,其中就提到有功人员中钱昌淦的名字。从昌淦桥的兴建启始时间看,钱先生几乎是马不停蹄地从钱塘江赶到澜沧江的。那时滇缅公路正在紧锣密鼓的建设中,修路可以几十万人齐上阵,反正施工手段几乎只有人挖肩扛,但毕竟人排得开,进度慢,加人就是了。但桥不一样,它就是一个一个的节点,即便全部的路都修好了,只要一座桥还没完工,或者设计错误,整条路就全卡死在这里了。桥梁处长钱昌淦先生此时称得上临危受命,一条路几乎要拉住偌大国家不坠深渊,而此路能否功成,则全仗卡在咽喉上的这几座桥。
在当时,在云南山中,在那样激涌的江上,要建可以过载重汽车的桥,唯有吊桥。但此吊桥非中国西南地区的传统吊桥,人工锻打的铁链子就拉得住,顶到头就是过马队。而此桥必须用真正的钢缆,要支撑过一场战争,要挺得住排成队的汽车,这样的钢缆,中国不会造。
那时的缅甸还是英国殖民地,与外界联络方便,又有铁路连接港口。桥上的钢缆要用远洋轮船从美国运来。于是钱先生就把自己的办公室直接安在了仰光,一面计算桥梁建造中的数据,一面等待钢缆抵港后验货,好直接发往工地。
我们在桥边发思古幽情的时候,孙敏拿出了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小书,那是六十年前出版的滇缅公路修筑的纪实。书上讲述了钱昌淦先生在仰光工作的事情,他在那里工作了好几个月,直到钢缆验好后亲自押运回工地,在此前,他终日埋头工作,真正足不出户,一直到离开仰光的日子,他对那座当时比昆明繁华的城市全然不知,连住地旁的商店都没去过。他手中握有那样巨大的进口设备订单,恰似浑然不觉探囊取物般容易的发财机会,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把桥造好,因为他要挽救自己的祖国。
今天的我经常游走于国内各个地方,尤其在偏远而穷困的地方,在推不掉的与地方官员的饭局中,每每看到红光满面的大小领导们脱口而出的对酒单菜牌的背诵,我都会不自禁地背脊发凉,都会想起那位七十年前每日俯身于孤灯之下奋身践命的钱处长。
今天的云南称得上四通八达了,就算没有高等级公路的地方,过去的土路也大多铺上了沥青。但就在今天,前往功果桥仍是坑坑洼洼的砂石路,那么将近七十年前,连这条路也没有的时候,钱昌淦他们是怎么样把比鸡蛋还要粗,二百多米长的几百根钢缆从缅甸运到工地呢?戈叔亚告诉我:扛。
想想那个场面,上百人排成二列,用一根根结实的木杠穿过盘成一个个大半人高圆环的钢缆,一对跟着一对,一侧紧贴着失足即死的深崖,裸露着脊梁,喊着号子,在险峻的高山大岭中步履整齐的顽强蚁行。每一根钢缆都是这样扛到澜沧江边。这要多少人,这要多少汗水,这要多坚韧的意志。每一根钢缆都是多少人生命的故事,只不过,那些扛过钢缆的人,那些曾用自己瘦削的肩膀把祖国扛出生天的人,没有一个留下了名字。
功果桥(4)
没有人死并非不光荣,我们这个民族太喜欢死的光荣这句话,反倒淡忘了更应珍惜生的伟大,进而斤斤计较的爱惜生命,哪怕他只是一位没有被记下姓名的山里人。在那样险恶的江水边,我们走近它尚且需要勇气,需要互相提醒着不要失足落水,何况腰系长绳,奋身入水,游向波涛汹涌的彼岸呢。若非为了这座桥,为了这座桥连接着的战火中的国家,这个江边的小村,是永远不会有人这么玩的。让我们对那些未死的勇敢者们庆幸并永怀感恩之心。
我们踏上昌淦桥的时候,这桥已是年近古稀的岁数了。到现在,桥上还可以过汽车,只是因为战后几乎没有翻修过,滇缅公路也另开了新线,这座桥确也很少用了。所以在桥两端建了铁栏,稍宽或稍高一些的汽车不允许通过了。
昌淦桥的设计原本是能成队地通过载重汽车,虽然当时的载重汽车远没有今天这么大。但这桥从造好开始,尤其是中日两军隔怒江对峙期间,日军为了阻止中国军队对前线的补给,轰炸昌淦桥几乎成了日本空军的每日功课。那里山高峡深,日照强烈,建在深谷中的吊桥隐蔽得很好。但每天总有一个短时段,阳光能照进峡谷,清晰地照亮江面和这座桥,而日本飞机也一定会在那个时刻来。每天的那个时段,不管有没有警报,所有的抢修人员全体待命,等着日本飞机来,等着它炸,等着它炸坏了再修起来。那座桥的损毁和修复情况每天必须电告重庆。在那样的日子里,在那样简陋的条件下,中国守军和工程人员硬是保证了那座桥的通行,据说有一次巨烈的轰炸曾让桥身大量悬索断裂,桥面倾覆,日本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但那么巨大而沉重的桥面居然被我们翻了回来,又接上了悬索,恢复了通车,而且只用了不到两昼夜。1942年到1944年间守备和维修这座桥梁的人们,为中华民族创造了永远无法复制的奇迹。可惜这本应永恒的奇迹被我们自己才不过十年就涂抹得如此干净。
看着斜上蓝天的几十根钢缆上一圈又一圈密集缠绕的钢丝,我无法想象是什么意志在支撑着当年的抢修者,他们凭什么相信,有他们在,钢铁的桥梁加上血肉的生命,是绝不会被日本人炸垮掉的。我似乎看得见攀上钢缆的工人们,我相信那么细致的修补全是用人手完成的。2002年的时候,戈叔亚曾陪当年新一军的小兵,孙立人将军的养子揭均先生来过昌淦桥,这位早已满头银发的抗日军人拥抱着布满弹痕的钢缆老泪横流,早已是外国公民的他对妻子说:这是我们祖国母亲的伤疤。听叔亚转述了这句话,再回过头来看这座伤痕累累的老桥,我明白了当年的抢修者,他们没理由不拼着自己的生命去干,因为他们是在包扎自己母亲正在淌血的创伤。
澜沧江上要建梯级电站了,据说功果桥下游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座大水坝,桥边的村子里已在酝酿搬迁的事情,显然是要被淹掉了。我问了几次当地政府的朋友,对昌淦桥可有迁至异地保护重建的计划呢?没有一个人正面回答我。我知道,没有。我曾听一位出手阔绰的富商讲,建水电站是好买卖。连愚钝的我都看得出来,功果桥一段是建电站的好地方,水量多,江面窄,山谷深,蓄水量大,搬迁少,投资低,见效快,后续效益好,在这个热火朝天大干快上的营商时代,一座早已没有财富价值的旧桥还需要人们去关注吗?我想象不出昌淦桥的命运,桥上的钢索一定会被拆干净,因为不能在水面下造成障碍,这种拆不需投资商动手,我在三峡库区早见识过,凡能卖点钱的,会顷刻间无影无踪。那两座桥墩太大了,也没有人要,加上当年又没有豆腐渣工程这回事,还挺结实的,需要一支专业队伍,在上面钻许多排孔,装上丨炸丨药,拉上电线,躲得远远的,数一、二、三,然后一声轰响,硝烟散尽后,江面又会回到中日战争之前的样子,就仿佛自古以来,那里就不曾有过一座桥,一座用自己布满伤痕的脊背让我们民族踏过苦海,走出生天的不朽之桥。
高黎贡山(1)
从保山出发西行,在快到怒江的时候就看得见遮天蔽日的这座雄伟大山。我第一次见它是1989年,当时无知,只是惊叹它的高耸、连绵与险峻,浑然不晓得这座山遭人遗忘的壮烈岁月。十年之后的1999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孙敏说起这座山:高黎贡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海拔最高的战场。她只是轻轻的一句,刹时间,历史就为地理染上了色彩,那座山在我心里有了生命。
也是在那一年,我驾车越过高黎贡山,那时山上公路还没有铺柏油,有些路面还是拳头大的石块铺成。只记得那山似乎永远上不完,无尽的转弯,车越开越高,越开越冷,因为开着车窗,车里的人全从怒江边的短袖T恤变成了夹层的防寒服,然后,开始下山了。当时我也没有想到,仅仅五年之后,我竟然有机会和朋友一起用双脚踏进这座山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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