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父亲的战场》
第16节作者:
章东磐 山脊东边面向怒江的这面,一改西侧的肃杀,全是茂密葱茏的植被,连古道边的山头上都遍生着松林。不幸的是,这山脊的东边竟然也是那样的易守难攻,所不同的,这些山头像钳子一样夹紧着那条唯一的古道,而且宽阔平坦的山顶那么适合修建容纳大量部队的永备工事。命运弄人,西边适合少量兵马绝地坚守的地形我们一弹未发、拱手相让。占了东边的日本人一刻没闲着,把我们偌大的高黎贡山变成了人家的要塞。小时候看领袖们的著作,扉页上必有一句经典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那时候真以为走遍天下,穷人都是一伙的,所谓“亲不亲,阶级分。”直到几十年后看着滇西土地上密如蛛网的作战坑道才明白,这些来自日本北九州的矿工兄弟根本没拿咱们当一桌上的穷哥们,中国人不论贫富根本都是菜。
在这处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海拔最高的战场上,荒凉了六十年的战壕竟然还有大半个人深,从战壕里生出的松树都有钢盔那么粗了。站在那片纵横交错的工事群中,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历史,哪个位置是炮阵地,哪里架着机枪,战壕里涌动着饥肠辘辘而仍拼死抵抗的日本伤兵。被风卷着疾走的云像滚动的硝烟从战场上?过,一阵紧似一阵,山上奇冷,这个地方就叫北风坡。
沿着战壕沿伸的方向往东走,俯视山头下面,山谷变成好大一片平地,细细的无数小溪流清澈地在碧绿的草间流淌,夏天的时候,那片草地上会开满成千上万的花。这样坦陈于防守阵地前的平坝,军事术语叫开阔地,对于进攻者这是必经的火海之途。当年的中国远征军就是从这里对包括我站脚的好几座山头发起攻击。而防守者居高临下,用几处交叉的弹雨扫射向那片躲无可躲的宽谷。那地毯一样美丽的花圃里,如果卧满战死的军人,是什么景象呵。那片草地三面,都是据守垭口的山坡,坡上密布着缠人腿脚的刺藤,和过膝而又无法提供庇护的灌木,那些灌木丛中至今可见隐藏其中的单兵掩体。向上举步维艰,打不上去往下跑,百分之百被地藤绊倒,等着狙杀的子丨弹丨来取命。我试着从山头上顺着并不太陡的山坡走下来,但每走几步都会被鞋带般的藤蔓绊住,那细细的藤条比鞋带结实多了,根本扯不断。就是这些细藤,有谁说得清替日本阎王拴走了多少中国生命。
我无法想象中国军队终于清除了山上顽敌的心情。那时的他们肯定无心遐想,脚下这海拔3200米的高黎贡山脊,竟是全世界绝死厮杀的战场之巅呢。当时一位中国团长陶达纲记录了山头的景象,他最惊骇的是看到有早几日死掉的日军尸体上屁股和大腿的肉被割掉了,而且隐蔽的角落里有黑黑的人的粪便。陶团长因之判断,那困守山顶的日本人在最后几天,已是靠着吃同伴的尸肉生存了。陶团长是个厉害角色,不在于他那时是如何的英勇而且充满智谋,而在于就是那样的提着脑袋征战,居然还坚持着阅读的习惯,并在战后许多年以将军之身读取了博士学位,而且所修专业完全与军事无关。然而他没记一句在山顶插上中国国旗的豪迈心情,他那时庆幸自己的胜利,因为他向师长叶佩高递了军令状,打不下这个山头,死给他看。那时的中国军人常吟此句:我生国死,我死国生。能活着见到祖国又向重生走了一步,今天的我辈嘴里叼着刀子也没法体会那种和死神玩命,玩赢了的悲壮。
高黎贡山(5)
高黎贡山东坡一路都是战场,老穆大哥讲到的每一个地名,孙敏都在当年美军新闻处的战报里一一对应着找到。大如堪称血战的灰坡,小的只是一个日军顽强的机枪阵地石黄牛。真正一路都是战场,因为路本身就成为了战场。山东侧的千年古道,由于漫长岁月的人踩马踏,从山梁上生生把古道踩进地面两米多深,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几公里长、一米多宽的战壕。而且两面的树冠盖在上面,在路壕里穿梭行走,天上飞机什么也看不见,还不晒太阳。每隔几十米,路壕就被日军挖开小口,外面构筑了单兵掩体,以便监视与防守可能从侧面偷袭的进攻者。路壕内面侧壁,散落着今天我们叫猫耳洞的士兵临时居处,既可打开铺盖休息,还兼以防炮和空袭。
那山上自六十年前战后,除去当地的翻山者再无人来,所以一土一石都没有人为的更动。战场遗迹历历在目,处处都能看出日本军人为了盘据此山下了多少缜密的心思。而山西侧,在我们手里那么多年,从1937年到1942年5月,中华大地上我们和敌人打了那么多年仗,天险高黎贡山连散兵坑都没挖一个。相比于一丝不苟的敌人,真让我替父辈们汗颜。
高黎贡山上最凶险的恶战发生在唯一寸草不生之地——灰坡。上千米的高差,超过七十度的陡直土路,半尺多厚的浮土,故而得灰坡之名。我们恰是从山上下行,全靠手中的竹杖步步支撑,小心地从极陡的土路绷着全身肌肉下山,脚趾带着全部重量顶在登山鞋尖最狭小的一面,几步之后就已疼痛难行,疼到每挪一步都要咧嘴大叫一声。那土真大、又真轻,五六个人蹑手蹑脚的轻轻滑过,漫天的黄土飞扬,好像千军万马在下山,鼻子里全是泥。这还是我们幸运,正逢当地的干季,没有雨。
1944年5月,反攻发动之时,怒江峡谷的雨季也如期来临。想想吧,那半尺多厚的浮土全部变成胶泥,穿着草鞋的中国军人们要怎么仰攻这个要命的灰坡。在半尺深的稀乎乎的胶泥里走过路吗?踩下去像油一样滑,拔脚起来却比胶还粘。陡坡上,顶着泼水一样的弹雨,还要顾着脚下,一不留神,只要跌倒,几百米一路跌撞着滑下去,必死无疑。所有的参战者,只要听过、看过他们的回忆,无一例外都在诅咒那个该死的灰坡。年轻的美国陆军中尉夏伯尔,就与几百位中国军人一起献身灰坡。仅仅二十一岁,那个年纪的帅小伙,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就战死异国。六十年之后,在美国陆军的档案里,他登记的两位联络人只有他的父母,他的双亲辞世之后,再没有一位美国人能给我们讲述他短暂而光荣的生命了。
山上还有一个令所有翻山者闻之色变的恶魔,一种叫旱蚂蟥的虫子。这种虫子之重要,只要你靠近高黎贡山就注定有人对你谈起它。其实这种虫子在南方很多山区都有,比如四川的旅游胜地海螺沟,但似乎在滇西和缅北一带最为密集而凶猛,我一开始总以为真是此区域这东西特别多,后来细细一想,高黎贡山的古道和缅北野人山一带根本就不适合此物生长,因为没什么人也没有太多哺乳类供它吸吮鲜血,物竞天择,食物链接不上的品种怎么可能疯狂繁殖呢?
谜底竟然是战争。恰是因为战争,那些本来荒僻的古道上一时间聚集了几万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对于本已嗷嗷待哺、艰难度日的旱蚂蟥,真是大肆繁殖的天赐良机,因为吃不完的食物排着队送到嘴边。
高黎贡山(6)
一路采访,翻过此山的老兵们都在讲两种虫子,蚂蟥和蛆,一种吃活人,一种吃死人。
那一年,山上吸血的虫子怕要撑死,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任凭它们咬,而且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因为能让虫子咬是幸福的,证明他还活着,天上飞着的是比毒虫凶狠无数倍的子丨弹丨和弹片,让它们咬一口,虫子就再也不咬你了,因为血流完了。要过好几天,别的虫子才会再来光顾,而且只剩下苍蝇一种,那时它们是要在你开始腐烂的躯体上产卵了。亲历者们平静地告诉你:尸身上爬出的蛆排成一条条白色的河流,缓缓蠕动。几十年之后我坐在山上看着无尽的美景,只要一只苍蝇从耳边?过,我都会闪电一样想到它和那一条条蛆河的血缘关系。
我们两次翻山,都做足了经受旱蚂蟥的心理准备,随时等着听到同伴突然发觉腿上、甚至脖子上吊挂着手指头般大小吸血鬼的骇人尖叫,可竟然一声都没有。两次都陪着我们的穆大哥说,第一次已是初冬,过了雨季,旱蚂蟥都已蛰伏过冬了。而本应铁定遭遇的第二次,按规律已进入雨季,却破天荒地连着十几天滴雨未下,虫子不出来。
六十年前的中美日三国军人真是没有这个运气。除了虫子,那雨、那没日没夜就像天漏了一样的雨,可远不止我们今天没带雨伞淋成落汤鸡那么简单。今天如果你不幸淋得透湿,在你脱下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服,飞快地打开喷头,用暖洋洋的淋浴使刚才的历险成为浪漫的时候,你会不会想到,同样也只是湿漉漉的这身衣服,已经成了当年多少军人的夺命绞索。
高黎贡山上的季节顷刻转换,翻越山口的时候人裹在防寒服里发抖,下到山底江边,也有一千米的海拔,却大汗淋漓地吃着当季的西瓜。可是就在山腰上,只要一阵雨,可以把美如锦绣的这座皇室花园眨眼间变得比阎罗殿还冰冷。中国远征军五九四团团长陶达纲亲眼见到一个士兵冻死在本应温暖的五月。他回忆那个夜晚,长长的士兵队伍拥挤在鸡肠子一样狭窄的山路上,全无遮挡地任凭雨淋。他听见传来一句低声的咒骂:他妈的雨!然后一个士兵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来。
在这样的季节开始的战役,准备了那么久才终于发动的战役,冒着弹雨和天雨攀上如此高山的几万士兵,竟然没有雨具!以至于战役开始后,美国空军向战场上的中国军队紧急投送的不是弹药和食物,而是七千件胶布雨衣。在那个战场上,每一件雨衣都是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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